第107章
岁月在她们两人之间飘然而下,乔青纨看着魏危,就像在直面自己的前半生。
乔青纨目光清邃,似乎有许多话想讲,但最终问出口的只是:“姑娘是尚贤峰的人?”
魏危一顿:“也常常会去明鬼峰。”
倒也没有说假话。
乔青纨有些恍然:“那你一定见过姜辞盈……我年轻时与她见过一面,是天下少有的奇女子。可惜我身子不好,一直不能出门。”
“姜峰主也曾提起过乔庄主。”
魏危端起茶盏,金骏眉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略微一顿。
“乔庄主捐给明鬼峰的那批书,她很喜欢,特意让我来这里感谢乔庄主。”
乔青纨容色苍白如雪,听到魏危这么说,唇边缓缓带着笑,轻声开口:“是吗?我还以为明鬼峰那些嗜书如命的博士,会觉得我挑的书不够完满。”
魏危一顿:“庄主苦心,那些博士岂能明白。”
乔青纨闻言抿了抿唇,轻轻叹了一口气:“……”
寥寥几句,对乔青纨与魏危来说就已经明白了很多事情。
——乔长生带去儒宗的那一批藏书上的单字印章,就是乔青纨盖上去的。
而明鬼峰并没有解开其中的谜底。
蓬窗夜启,月白于霜,外头有风吹了进来。四周一时安静,万顷茫然。
身旁的侍女皆垂目不语,她们没有多看这里的动静,但始终听着她们之间的对话。
魏危放下茶盏,平静地谈论起先前拿来做借口开化纸的事来。
气氛一时松快了些。
乔青纨心似已灰之木,语气却始终很温和,不论说什么样的话,总是温和款款。察觉到魏危本人对书道上并不精通后,她不动声色地替她圆话。
听起来似乎真的是两位醉心诗书的文人。
月上枝头,话讲得多了,乔青纨有些干渴,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微微笑了笑。
“我与姑娘一见如故,聊得如此投缘,还不知姑娘名字?”
魏危顿了顿,便道:“我单名一个危字,‘危楼高百尺’那个危。”
“……”
乔青纨的身体忽然震颤了一下,她缓缓地合拢手指。
察觉到这一瞬的变化,魏危抬眼,望向乔青纨那张与乔长生相似的面孔。
乔长生也是温吞柔和的性子,他孱弱的身子底下是一颗勃勃跳动的心脏。纵然艰难,却一直在努力好好活下去。若是有一天身体好了,乔长生说不定也能拿起长剑,做一回路见不平的侠客。
但乔青纨不一样,她的身子就像是被一点一点折损的器皿,逐渐被掏空了,只在外表努力支撑起温柔如水的样子,她实在没有太多力气表达热烈的感情。
然而就在此时,她的眼角竟是微微泛了红,看着魏危那张与故友相似的脸。
“原来是你啊。”
乔青纨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她的眼眶似有湿意,抬手抵住了自己的额头,喃喃。
“宝月之前和我提过你的名字。原来是你啊……这实在是……实在是……”
乔青纨情绪忽然起伏得有些剧烈,一旁的侍女对视一眼,眼中有些许不解。
她们就要开口请魏危出去,却不想乔青纨抬手止住了她们,她怔怔注视着魏危。
“你的名字很好听。”
乔青纨眨了眨眼,似乎在控制着什么情绪。她慈悲的手掌落在了她的侧脸前,似乎觉得初次见面这样有些冒昧,始终没有触碰到她的面颊,最后转而握住了魏危的手。
乔青纨缓缓开口。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才会这么用心地给你取这样的名字。”
乔青纨的手冰凉,魏危微微抬头,满山庄的灯火仿佛融化在乔青纨的眼里,在她眼前灼烧。
徐潜山曾经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
……
大约只有几息的时间,侍女屈膝,平静开口。
“夫人,您该休息了。”
外头风清月明,魏危告辞就要跨出门槛离开时,隐没在屋内黑暗中的乔青纨轻声开口。
“慕容姑娘,我其实很高兴,宝月离开这里后,终于有朋友了。”
乔青纨的喉咙一阵痉挛,她嗓音低哑,控制着自己所有的情绪,不去看魏危。
“但是你问的这纸失传已久,没有帮到你……”
——对不起。
最后三个字飘散在风中,那是魏危彼时还没有明了的遥远悲伤。
魏危走出小院,路过那株在夏日里枝叶繁茂的梅花树,略微顿了一下。
烛火燃尽,蜡泪凝固。她踏过满地并不存在的落花。
**
正厅热闹依旧。
如今的开阳,官僚与商贾之间攀比不停,天街上尽列珠玑,小巷内遍盈罗绮。更不用提扬州这个临近开阳的富庶之地,夜月楼台,万盏华灯,钿头银篦击节碎,公子王孙荡金鞭*。扬州绣娘费尽心力编织的扬锻,权当做抹布随意丢弃。
喧闹的人群中,魏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但她清晰地记得,乔青纨如何握住她的手,如何用那微凉的指尖,在侍女的眼皮子底下写下两个字。
——“剑室”。
慕容星雨在她落座的一刻,已起身去找贺知途,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发挥到极致,大约能拖住那位传闻沉稳而有礼貌的贺庄主几天几夜——直到贺知途实在忍不住一刀劈下去为止。
那对魏危来说,需要在意的就只剩一个人。
没过多久,有护院模样的人悄悄到首座的贺归之旁边。贺归之听完他的禀告,眉心微蹙,一扫宴席,确认了魏危的位置,略微一思索,还是走了过来。
魏危坐在末尾,两指捻着一杯酒,显出疏离的气质。
她似乎没注意到周围的动静,旁边觥筹交错都与她无关。
贺归之的步子很快,宴席末尾的空气似乎都比中心的空气低上些许,不过这倒是让他更好思考。
此人虽出身慕容,又与儒宗有渊源。但凭着她与陆临渊两人,居然能让薛家的事毁于一旦,护住乔长生经历几天几夜的追杀,乃至乔青纨见到她神色似乎也有异常。
……他从不觉得这样一二再而三出现“碰巧”是意外。
贺归之眼前的人越来越少,离魏危越来越近,直到能够看清她发间的铜簪,但就在临门一脚的地方,旁边却忽然传来了他无比熟悉又略显疲倦的声音:“……兄长。”
贺归之顿住了。
他缓缓回头。
乔长生身材瘦削,微抬着头看他,眉目如一笔勾勒的水墨丹青。
似乎有呼啸的风涌了他们兄弟二人当中,月夜薄凉的光在乔长生的酒杯里轻轻摇晃。
**
今日日月山庄的宴席是为了庆祝贺归之夺得江湖第一,贺归之不可能不来,乔长生也不可能找不到他。
乔长生自小身子孱弱,小时几乎没有跨出过山庄的门槛,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被他抚摸过。贺归之就算是武功盖世,也绝无把握在山庄里头躲乔长生一天。
无人的屋内,贺归之点起一盏灯,小小一团火光映在两人中间,似是一种徒劳的信号。
他浅色的眸子动了动,有一丝微妙的情绪。
贺归之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一刻,但似乎还是没有做好这么面对乔长生的准备。
而乔长生从没有想过自己与兄长有一天会这样说话。
乔长生一直走在被家中安排好的路上,直到他的人生出了在贺归之看来是意外的改变。
他开始跟着师父学丹青,开始离开日月山庄,去儒宗当一位先生……和魏危与陆临渊一起游历江湖。
乔长生忽然觉得有些晕眩。
他原本以为,无论他走得多远,日月山庄与他兄长都始终在背后,然而如今走着走着,他只才发觉自己其实从来不了解他一直以来生活的地方。
乔长生抓着一壶酒,仰头喝了一口,咳嗽一声,分不清是晚上风寒,还是被酒呛到:“兄长,你到底与我说过多少真话?”
贺归之的眸子比幽夜更为深邃,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长生,不要任性。”
乔长生却是似凄苦笑了一声:“兄长,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任性。既然如此,我做什么事情在你眼里又有什么分别?”
“……”
贺归之一噎,他没法回答乔长生的这句话。
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样的态度,是沉默、也是拒绝。
乔长生喉结微动,眼睛里闪着不肯低头的固执,他想要看清贺归之眼中那些晦暗。
“兄长,我只想搞清楚一件事。如果这件事与你无关,那么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当做不知道。”
贺归之眉心一跳,他隐约猜到了乔长生想问什么。
乔长生紧盯着贺归之的每一个表情。
“清河薛家的事情,和你有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