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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渊而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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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青玉五枝灯火波光粼粼,云胧秋咬着细长的山楂卷,灯火点缀的星火像咬着一支烟斗。
      “薛长吉这孩子很不错,自己很有主意,只是无依无靠的。本来想着交给你就很好。谁知道你不声不响地做了官,如今要称你一句孔长史了。”
      孔成玉的语调很稳,没多大起伏,但并不会让人觉得她冰冷无情。
      “我孔氏不是善堂,什么人都能进来。”
      云胧秋笑起来:“嘴硬心软,我刚刚可看见了,你叫人送上去的是一块义牌。这孩子初来乍到,就成了孔氏的贵宾。”
      孔成玉淡淡:“给她义牌,是想叫她来去自如,不被儒宗束缚。”
      从前孔成玉很看好薛绯衣,有意栽培,可惜这把剑未曾过多打磨,就折戟在茫茫江湖中。
      云胧秋闻言看她一眼,却见孔成玉眉目低垂,刮着茶沫。
      几缕阳光透进来,修衬出尘的身影,她的眉目却舒朗,轮廓柔和。
      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一闪而过,只是还等不及抓住,云胧秋顺手打开茶盖,却是扑面而来的甜香,打断了思路。
      从前她来尚贤峰蹭饭,喜好甜食,如今招待她便是连茶叶也泡的花蜜茶。
      云胧秋笑一声:“我离开儒宗数年,孔先生还记得我的喜好。”
      孔成玉:“看来你是忘了从前你来尚贤峰蹭饭吃,直接站在椅子上把我面前三果酥端走的事情了。”
      确实让人记忆深刻。
      “是吗?”
      云胧秋摸了摸鼻子,接着叹息一声,搁下茶盏。
      “若为从前事,我向先生告罪了。只是不知孔先生特意叫我来青城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
      **
      青城,牢狱。
      阴湿昏暗的牢房内,一个面色疲倦的文人模样的男子被锁在深处,狱卒打开牢门,恭恭敬敬朝来人称呼了一句长史。
      满屋都是难闻的臭气,踏入的浅云色缎袍光鲜得格格不入,云胧秋的鞋子更是直接踩上污秽之物,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朔风透过高高墙壁上的一口窗户,似挣扎而不能出。缩在角落的书生抬头,入目就是孔成玉有些冷峻的脸。
      “……”
      年前,此人在茶馆里大放厥词,谈及若要百家争鸣,必要废孔学、灭儒宗、毁儒书,乃至于让中原深陷乱世,重头再来。
      孔成玉原本不在意这等跳梁小丑般的人物,可是他言语间侮辱孔子昕郭郡夫妇,并谈起百越靺鞨,就不得不令人在意了。
      孔成玉暗中叫人查书生与何人往来,顺藤摸瓜发现他曾与一位胡商有过多接触,为胡商提供了不少便利,并在青城大肆宣扬乱世论,不少书生受他影响。
      在陆临渊传信来之后,她当即就叫人扣下了书生,在他房中搜出不少未完成的著作。
      “来而不可失者,时也;蹈而不可失者,机也。”
      孔成玉坐下去,从袖中拿出一沓纸,摆在书生面前。
      “你说你怀才不遇。我现在就给你这个机会,若是能说服我,我立马放你出去。”
      几天几夜过去,虽未受刑,但书生的状态也不算太好。
      书生神情阴郁冷冽,闻言却是冷笑,显出几分不为权势所逼的倨傲之态:“你懂什么?”
      **
      书生言,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百年前,居住在中原腹地附近的部落,无论是靺鞨、百越还是乌桓,都比彼时中原实力更强。龟缩在北方,因大水不得不逃来中原腹地的人绝不会想到百年后此处盛世场景。但百年过后,中原故步自封,自诩为正统,实际贿赂横行,不思进取,门阀鼎立,还要狭隘于“非我族类”,打压异族。
      书生手中用力,面前纸张被他抓成一团,语气冷冷:“从前我学圣贤之道,如今想来,却是满堂的衣冠禽兽,以至拘泥于蜗角之争,为乌桓归顺中原叫好。实则想一想,祯朝虽占据中原腹地,但天下三分,百越与靺鞨占了其中一分,中原从未一统!”
      “中原如今高墙固竖,实则闭目塞听,错过了天下一统的机会,流水才会不腐,祯朝自甘堕落,腐朽没落是迟早的事情。”
      一旁的云胧秋眯起眼睛:“……”
      “蠢材。”
      放在从前,孔成玉必定会冷笑,可是大约是浸润<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久了,如今她面无表情地说这一句,却更加让人捉摸不透。
      “我昨日花了半个时辰,将你写的这堆东西看完。觉得你要再多读几年书,仔细想一想,靺鞨与百越有没有一统的条件。”
      “不提百越,就算是靺鞨将中原吞并,或是反过来,也不过是把战线的动乱扩大到其他地方,南北统一根本无法维持,最终还会分裂。”
      “你口口声声要天下一统,却从来没有实地考证过,你从来不知道每年靺鞨与中原的边境会死多少人,不知道靺鞨赫连氏的豪酋每年捕汉人进狩猎围场,被杀和被炖煮的汉人到底有多少。”
      “而你——”
      孔成玉揪住了书生的领子,眼神声音寒冷如冰雪。
      “前方战士浴血奋战,你却在后摇唇鼓舌,与靺鞨人为伍。你遇见的那个夏无疆在清河灭人满门,其中就有我的一位弟子。”
      “你若再不配合,我会叫人将你绑起来扣在板子上,用尖刀在你肋骨上来回弹拨,直至你开口为止。”
      说罢,孔成玉深吸一口气,放开他的领子,她掐了掐自己的指尖,微微的刺痛感让她迅速清醒下来,好像这就是她唯一的倚靠。
      唯有疼痛,才能清醒。
      书生听得冷汗直流,脸色登时惨白:“身为圣人子孙,岂能将人屈打成招!”
      孔成玉缓缓笑起来,声音像从地狱中传出:“什么屈打成招?你出得去么?”
      “……”
      偌大的牢狱,顿时安静得像一口棺材。
      一股恐惧窜入书生的喉间与脏腑,他嘴唇颤抖着张合,难以置信开口:“你……孔成玉!你怎么敢这么做?天地作证,你要你先祖为你蒙羞,让儒宗为你背上骂名——”
      孔成玉冷笑一声,打断他:“天地为证?我此生从未敬过鬼神,若有孽报,也是先落在你头上。”
      “……”
      云胧秋静静地想,太难得了,孔成玉居然生气了。
      她原本以为孔成玉已修炼成了莲花座上的菩萨,没想到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
      书生一噎,当即就要起身辩驳,被一旁的狱卒眼疾手快压住,堵住了嘴巴。
      孔成玉转身离开,对身后的不甘呜咽充耳不闻。
      两人转身离去时,身后本来惊恐的挣扎呜咽声忽然就没了动静,一名狱卒飞快上来与孔成玉附耳说了什么,孔成玉吩咐了几句下去,狱卒领命离开。
      与一个被一吓就轻易抖成筛糠的玩意说那么些话,孔成玉本来心中多少有些烦闷,她张口欲解释,忽然听见旁边云胧秋自言自语:“定然是刚刚那当头棒喝打得对方灵台顿开得道飞升了。”
      “……”
      孔成玉头一次发现云胧秋还有讲相声的天赋。
      她嘴角一抽:“是他自己晕过去了,弹琵琶之刑不过是吓吓他的。”
      云胧秋:“所以孔长史叫我过来,是要杀鸡给猴看?”
      孔成玉:“岂敢。不过是给云将军看本人的一点诚意而已。”
      云将军。
      云胧秋闻言气质似乎也变了那么一点,面上笼着一层清冷的秋意,眸中流光暗藏,似在思索。
      孔成玉抬手:“请。”
      **
      离开牢狱,回到孔府。风吹凉荫,仿佛业火散去,一下从无间地狱回到人间。
      云胧秋换了一身衣服,再次来到书房,她一只脚自然而然翘起,一只手就那么搁在膝盖上,明明是放肆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显得傲气凌人。
      桌上摆着一些甜食,云胧秋也不客气,挑了一个透亮的山楂在手中把玩。
      她问:“孔长史想与我说什么?”
      孔成玉指腹摩挲着温热的茶盏,缓缓开口。
      “我有两件事,想要告知云将军。”
      云胧秋动作未变,眸色却一闪。
      孔成玉:“云将军应当比我更清楚,清河灭门案的主使夏无疆并不确定是靺鞨人。”
      云胧秋以手支颐,挑眉道:“你想告诉我,你当着我的面骗人?”
      孔成玉摇头:“不,我是想告诉你,无论夏无疆是不是靺鞨人,无论这件事情与靺鞨有没有关系,最终我都会上书朝廷,谈及这件事与靺鞨有关。”
      云胧秋觉得有些意思了:“你为何要这么做?”
      孔成玉:“如今我朝久不经战事,兵马废弛,开阳奢靡成风,只有边境兵卒上过沙场,十不足一。我研读过武库长安三年兵车器集簿,也知道这几年来对军费的支出一年不如一年。然而靺鞨狼子野心,五年之内必会对边境用兵。朝堂之上,需要时刻警醒。”
      云胧秋沉吟:“看来孔长史是想告诉我,你是主战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