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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渊而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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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自孔圣骑牛入山观后,孔氏子孙后代蒙受圣恩。在孔思瑾之前,孔氏世世代代继任儒宗掌门之位。
      本朝每一任孔家家主身上都有那么些虚衔——比如孔氏七世孙被征为二品贤德博士,十世孙官拜一品太子少傅,就连孔思瑾身上也曾挂着光禄大夫的名头。
      孔成玉年纪轻轻接任家主后,朝廷下封正议大夫。当年被孔成玉以年纪尚小,无功不受禄为由婉拒,一时间还传为美谈。
      直至今年过了年,孔成玉没有参与科举,不显山不露水,忽然受萌荫被起为青城长史。
      孔成玉雷厉风行,接过任令后辞任尚贤峰主的位置,从儒宗搬出,从此居住在了山下的孔府。
      众人这才恍然不觉,这孔氏的风好似变了。
      以往加封,就算三太三公全加上去,金印紫绶,不过多了每月三百五十斛谷的俸禄,一品虚衔依旧是虚衔。
      而青城虽是个都督府,青城长史也不过是个五品的官职。但青城临近开阳,极受重视。青城长史更是实权,执管府中之政令,掌管本府民生军务。
      身居此位者,今后调任从三品刺史,乃至于征辟到国都开阳,指日可待。
      只是孔氏本就是天下文人之首,万众瞩目,孔成玉不走科举就直接做了五品官,未免有些落人口舌。
      早就不满孔氏世代恩荫的书生讥讽这一任的孔氏家主浑身铜臭味,要名还不够,还要权势,是必志骛高远,力疲兼涉。
      更有甚者编了一段民谣,言“孔圣若不身早亡,子孙世代探花郎”,传唱于大街小巷。
      孔成玉对这一切早有预料,既不愠也不怒,孔府大门照开不误。每日去府衙处理政务,却像半点没听到外头的风声一般。
      **
      半夜三更,孔成玉轻轻蹙眉,还在书房处理政务。
      孔府灯火通明,门口有侍卫守着,府中行走的侍女也安静无声。
      孔成玉换了一身素色宽大袍子,唇色浅淡,那双仿若永远不会熄灭的漆黑眼眸被烛火照得发亮,正飞快扫过呈上来的报告。一页一页纸飞快落下,而纸上每一个字仿佛被规规矩矩整理好,被她尽收眼底。
      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日日夜夜处理枯燥无味的政务,实在有些沉闷了,但她却很耐得住寂寞。
      门口一名青年男子见此情状顿了顿,一直等到孔成玉摘下眼上带着的叆叇,放在一旁玳瑁盒子里。他才敲了敲门,进了书房。
      他手上端着一碗清汤,孔成玉头也不抬便淡淡开口道:“林枕书,你留在孔府不是为了给我端茶送水的。”
      送汤的青年正是先前在茶室里追上去与孔成玉见面的紫裳书生。
      自受孔成玉指点后,他大有所获,闭关修学不出,直到年前才出门。
      邻居差点报官,以为他死在家里了。
      年后,林枕书在茶室里听见那些人三三两两在一起讥讽孔氏耽于权势,皱眉不忿,与他们又一次辩论起来。
      巧的是,孔成玉这回依旧在茶室目睹了全程。
      人散茶凉,孔成玉在他面前停住脚步,忽然开口,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
      林枕书放下清汤,踌躇片刻:“孔先生,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孔成玉此刻身上穿的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装束,鸦羽般的睫毛低垂,显得几分清瘦,却让人丝毫生不出小看的意思。
      “你说。”
      林枕书:“我知先生博览古今,才学远超常人,纵是参加科举,也必能金榜题名。所以不知道先生为何要走萌荫之路?若走科举,先生就不会受此窃语私议,长史的官位也会更加名正言顺。”
      孔成玉闻言抬眸看他一眼,淡淡开口:“名正言顺?”
      她的眉目总是冷淡,不笑的时候就显得有些严厉。
      “从备考算起,乡试、省试、殿试,最少三年。我为一个名正言顺,要莫名花费三年的时间。”
      “三年之后,我依旧成了青城长史,这和现在又有何不同呢?”
      林枕书微微一怔。
      孔成玉端起汤盏吹了吹。
      “林枕书,不要太在意规矩、体统。”
      “我朝高祖起事,麾下皆屠狗贩缯之徒。定国后封侯授爵时,无一人提起商贾卑鄙之人不能授官的规矩。”
      “规定由人定,只要结果是我想要的,过程并不重要。至于旁人闲言碎语,在我看来都是蝇声蛙躁,不值一提。”
      孔成玉天生适合当官,在她看来这天下没有不能利用的东西,没有不能做衡量的东西。
      哪怕是她本人,也是筹码之一。
      至于旁人的闲言碎语,那些不是她该在意的。
      “……”
      林枕书面色恍惚,似在思索。
      他来青城求学,自恃才学,常常与众人观点不同,离群索居。
      但做学问总是一样训估考据,强调言之有据,讲究凡用典必做考证,凡理论必有渊源,困守故纸堆之中。
      每每被孔成玉点拨,他才忽然生出跳出樊笼之感。
      孔成玉喝完清汤,放下汤碗。
      “还有什么事么?”
      “哦……”
      林枕书闻言恍然回神,从袖中掏出一份信件。
      “这是尚贤峰那边弟子送下来的,说是先生原先住所的书房外停了一只怪鸟,任由驱赶不肯离去,他们上前一看,才发现原来那鸟儿脚上似乎绑着寄给孔先生的一封信。”
      却是一件奇事。孔成玉正欲询问,眼神触及信封上头一个大大的“渊”字时,嘴角不由一抽,说了一声知道她是谁了,放下吧。
      **
      陆临渊千里迢迢传信而来,从以往和陆临渊接触的经验来看,孔成玉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她小心翼翼拆开信封,定睛一看,上头字迹铁画银钩,确实是陆临渊的字迹。
      开头一句,可以总结为“我让云胧秋带了一个不错的小孩给你。”
      “…………”
      孔成玉气笑了,陆临渊这个王八蛋自己出门游历江湖,倒是挺会给她找事。
      然而看到后面的内容,孔成玉面色逐渐沉凝。
      陆临渊花了千余字将薛家的前因后果写完,文中并无更多修饰,灭门惨案却如在眼前。
      信中末尾提到,因为薛绯衣曾是尚贤峰弟子,征求薛长吉同意后,陆临渊将她的那块弟子腰牌一同寄了过来,交还给孔成玉。
      腰牌被人擦洗过,但铁力木木上仍然沁着一块暗红的血渍,可以想见是何等惨烈的一幕。
      孔成玉捏着那块义牌,半晌过后,桌上烛火一颤,她的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穿过。
      她微微张开唇,缓缓闭上眼睛,像是一座被风化的石碑。
      萤火熹微,却越过万水千山,飘向无尽远方,血肉之躯重新回馈生她养她的土地。
      **
      几日后,云胧秋带着薛长吉到了孔府。
      一别经年,云胧秋从儒宗弟子成了白身,孔成玉从尚贤峰主成了青城长史。
      下人通传后,孔成玉在书房等她们两个。
      未见其人,先听其声。云胧秋手上拿着一袋子雪花山楂,一路穿过屏风,路过挂着的文昌题字,一边自然而然翻起孔成玉桌上的东西,一边招呼薛长吉不要拘束,仿佛这孔府是自家开的。
      云胧秋眨了眨眼睛:“咦,你现在还读太白诗集?还有这些杂书,孔先生现在爱看这个?”
      孔成玉淡淡:“这是印本,是我一个朋友留下的东西,上头或许有谜语,我闲来无事帮她解一解。”
      云胧秋:“解开了么?”
      孔成玉一扫那几百本书籍:“按照书上印章倒推,这几百本书上文字按照顺序排下来,正好是这本诗集的顺序。但或许是遗漏了什么,始终解不开下一层。”
      云胧秋点了点头,将太白诗集随手一丢。
      “……”
      书桌往前,薛长吉作为小辈规规矩矩先拜见过孔成玉。
      她那双眼睛与薛绯衣很像。
      孔成玉道了一声节哀。她难得盯了薛长吉许久,最终缓缓开口:“你姐姐从前喊我先生,若你不介意,也叫我先生就好。”
      提起薛绯衣,薛长吉略略顿了顿。
      “从前姐姐寄信回家,常常提起先生。”
      “……”
      孔成玉闻言眉目像是被蛰了一下,微蹙,眼中有一瞬的悲伤。
      几句闲谈询问后,孔成玉挑了几个问题考较薛长吉的学问。薛长吉皆对答如流,倒是让孔成玉多看了她两眼。
      因为一连串的事情,少年的眉目带了些疲意,略显瘦削的腰背却挺直。
      孔成玉虽已不在儒宗授课,但尚贤峰事务实际上还是由她处理。她叫林枕书带着孔氏的信物上山,等石流玉那边交接完毕之后,再带着薛长吉去儒宗。
      薛长吉作揖谢过,很快有府中婢女过来,带着她先去房中歇息。
      **
      薛长吉走后,书房中就剩下了云胧秋与孔成玉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