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比起端肃的大殿,这里显然热闹的多。
铜鼎需要十人环抱才能堪堪围住,若离得近了,在底下仰头都看不见顶。男男女女聚在一块,正在往上使劲扔着什么东西,只见一道道红绸在空中升腾坠落。
乔长生与陆临渊也到了此处,几人看着皆是有些好奇,旁边正好支着一个铺子,一位年纪尚小的道士见此连忙开口。
“几位居士是初次到我们天水观吧,这叫‘抛绣球’。将自己的愿想写在纸条上,包好塞上一枚铜钱,末尾再缀上一根红带子,抛入鼎中,就算祈福成功了。天水娘娘看见,必定祈禳消灾,居士必定事事如意!”
几句话说得流利又吉祥,乔长生被逗笑了。
陆临渊看了一眼魏危,从袖中取出六十文钱,放进了一旁的功德箱中:“我们捐三根。”
小道士站起打了个稽首:“福生无量天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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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条与红绸已经系好,小道士的桌上笔墨自取。
魏危写得最快,几个字写完,她搁下笔,用一枚铜钱卷好纸条,似乎是轻轻往上一抛,那“绣球”就稳稳当当落在了大鼎中,让旁边抛了不知道多少次都没扔进去的男子大吃一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魏危就站在鼎下,斜照的太阳更显得她长身玉立。
她的眉眼太好看,眼中既没有敬畏,也没有不屑。纵然是身后镀金的琉璃瓦也掩不住她那让人挪不开眼的凛然神韵。
“……”
陆临渊看了魏危的侧脸很久,终于舍得挪开。他看一眼面前大鼎,声音轻微缱绻:“你写得很快。”
魏危点头,并没有刻意掩饰:“我写了希望此行顺利。”
陆临渊尾音往上“嗯”了一声,挑眉:“我以为会是天下第一?”
魏危很奇怪地看陆临渊一眼:“天下第一是我打来的,又不是我求来的。”
天水娘娘的道观塌了,也不影响她的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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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扬州也有不少庙宇,但天水娘娘观独特,可能就来这么一回。
乔长生不常出门,便有些贪心,在窄窄的一条纸上写了三条。
“愿母亲顺心如意,如南山之寿。”
“愿日月山庄长盛不衰,累万代之业。”
末尾墨笔顿了顿。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么一张小小的纸条,被他的愿望塞得满满当当。
乔长生虔诚叠好,深吸一口气,最后发现自己并不能把它扔上去:“……”
第55章 长相思
乔长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尊鼎旁边怎么总是围着这么多人了。
……原来全是扔不上去的。
天水娘娘正殿前的镇水鼎圜底、深鼓腹,装饰着窃曲纹,鼎高本来就到了寻常人能抛到的极限,加上中间微微凸出一块,需要斜着才能抛进去,更是难倒一群人。
周围体弱的人尝试了几次扔不进去,纷纷找同行人中力气最大的帮个忙,讨个彩头。
乔长生看着自己掌心那枚反反复复掉下来的“绣球”,有些难堪般自嘲笑了笑。
踌躇片刻,他不好意思求魏危,就求到了在一旁等着的陆临渊头上。
“绣球”被乔长生叠成一个三角形的符箓形状,钱币包裹其中,纸背透着满满当当的娟秀字迹。
陆临渊似笑非笑看了乔长生一眼,随口打趣一句:“乔公子似乎有些贪心啊。”
乔长生也知道自己有些取巧,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我写了三个愿望。”
陆临渊点头,正要帮乔长生抛上去,对方却有些紧张,忽然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口。
陆临渊不由转头看他。
临近中午,积雪融化,天水娘娘观仿佛被泼上一盆清水,山门古树垂下的绿叶更显鲜绿。
不远处淅淅沥沥的水落声,就像是心跳。
“陆临渊,我在这里头求了自己的姻缘。”
层层叠叠的衣衫裹着乔长生瘦弱的身躯,却掩不住他的坚韧与傲骨。
他看向陆临渊:“儒道有别,你若是不方便,也是无妨的。”
陆临渊眉毛一挑。
“……”
正殿上的道士正手把三清铃,倏而振动法铃,神鬼咸钦,四周安静下来。
乔长生身体不好,也正因如此,他对事物细微的变化总是很敏感。正如丹青需要一眼抓住景物的风骨,他自然也能察觉出陆临渊对魏危的情义。
乔长生其实有很多想说的,从魏危邀请他游历江湖以来,他就一直在想这件事,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向陆临渊开口。
魏危自然是个很好的人,至于陆临渊——君子论迹不论心,他除了魏危,其他事情似乎都没有底线。但其实说到底,陆临渊其实也并没有做什么。
乔长生与他们两人相处近一个月,已足够意识到他们三人之间的分别。
他刚刚看着那张纸条握在陆临渊手中,不由分神了一瞬。
他想,习武之人的手,到底和自己这种画画之人的手不同。
陆临渊与魏危两人,一个是儒宗掌门的弟子,一个是百越巫祝,两人又都是江湖绝顶的天才,其实很相配。
一路上陆临渊与自己一直心照不宣地略过这个话题,但这件事情总归不是闭上眼睛就能忽视过去的。
……陆临渊喜欢魏危,自己又何尝不是对魏危心生爱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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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长生其实有些不太好意思谈起这件事——谈起心上人,总是私隐的,对爱慕的那位姑娘总归是有些放肆轻佻。
乔长生的声音很低,怕被人笑话。好在魏危已离开了这里,围着这道观四处晃悠去了。
“……我与魏姑娘初次见面,是在丰隆酒楼,我误会她讲的话。她不知道日月山庄,也不知道我是谁,只是很公正地向我解释。”
魏危身姿气韵磅礴,如乔长生从未见过的江湖。
青城满街的桐花花瓣还没落尽,而魏危眉目凛冽如雪,霜雪刀乍破天光,突兀出现在熙熙攘攘的酒楼中。
待她走过,乔长生才迟钝地嗅到夜息香的香味。
金玉琳琅,截断铿锵。
乔长生笑了笑:“我其实并不知道魏姑娘是谁,我当时说欠一个人情,但并不期冀自己还能再遇见她。”
“后来在儒宗山门遇见,魏姑娘已是儒宗的客人。唱越人歌那次,我确实是——鬼迷心窍,觉得她很可爱。后来过去了好几天,我仔细想了想,我确实在那时动心。”
“但与你们一起出门是意外。我原以为,我这辈子去不了除了青城与扬州之外的地方。”
“……”
“我以前不喜欢下雪天,无论是雪前还是雪后,我身上总是不舒服,要喝很多酒。”
常年的身体欠佳,反而让乔长生心性更加平和。
“与你们游历江湖,我才发现雪天也很有趣,不讨人厌。”
少年人的喜欢说出口,总是被冠以“轻狂”二字。但陆临渊只是听着,眸中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眼瞳颤了颤。
陆临渊闻言不由想到他与魏危的初见。
是魏危大半夜赶着找他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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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乔长生停下来,陆临渊朝他笑了一下,乔长生甚至来不及思考那一抹笑当中含着的意思,就见陆临渊就将那枚“绣球”抛入大鼎中。
乔长生瞳孔微微睁大:“你……”
陆临渊遥遥望着绣球落入镇水鼎,平静开口。
“乔公子为什么妄自菲薄?魏危并不喜欢我。我早说过,乔公子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对魏危来说,大概只是她走向天下第一的绊脚石中,比较大的那一块而已。”
他转过眼睛,直视着乔长生略显迷茫的眸子:“魏危肯带上乔公子一起游历江湖,这难道不是你在她心中与我一样的证明么?”
乔长生努力想了想,好像有点道理。
陆临渊听了乔长生向他表明自己对魏危的心意后,表情始终没有什么变化,看起来份外坦荡自若。
“乔先生因为写了求姻缘一愿,便要好心提醒我,实在是君子,令我觉得羞愧。”
乔长生闻言愧不敢当:“……我只是觉得不该携着自己私心叫你为我求神。”
陆临渊抬起眼睛望向远方连绵的山脉:“乔先生不必惭愧,因为我其实写了希望我们三人游历江湖时,你忽然被一辆当街窜出的马车撞死。”
乔长生:“…………”
乔长生表情有几秒的空白。
他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他此刻搜肠刮肚,也久久无言。
良好的教养在遇见出其不意的无赖时一点办法都没有,乔长生也骂不出什么,他、他总不能夸陆临渊纯真率直吧?
陆临渊见乔长生的脸上白了又黑,黑了又青,一脸复杂地噎在原地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
“开玩笑的。”陆临渊的笑意缓下来。
“……我什么也没有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