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儒宗敬鬼神而远之。假如这世上真的有神灵,世上苦求的人那么多,祂也不一定会实现我的愿望。”
“假如我运气好,神灵真的打算实现我所愿,而我所喜欢的人又并不喜欢我,岂不是要神明拨动命盘,让那个人稀里糊涂地喜欢上了我?”
陆临渊神情淡淡,如若光听语气,颇有些得道成仙、禅意深厚的感觉。
乔长生看了陆临渊良久,忍不住开口问他:“如果魏姑娘哪一天回了百越,再也不回来了,你也不想争取一下么?”
陆临渊抬起头,与正殿上天水娘娘似笑非笑的神像对视,正午的光芒映亮了他的眼角。
他淡淡开口:“乔长生,我希望她自由。”
爱会拴住魏危,但她还要走很远的路。
“……”
乔长生从没见过陆临渊这样浑不吝的人,一眼望过去是云心鹤眼的君子气度,相处久了才会发现其实陆临渊这人从不懂敬畏,隐隐透露着一种对一切都无所谓、以至于轻慢的态度。
——但那并不是傲慢。
陆临渊确实相信这世上有他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东西,只是他好像也从来没有期望自己能得到。
他如海上的落难者,心知肚明会渴死在这无垠碧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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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水娘娘观呆得太久了,魏危逛了一圈下来,见乔长生与陆临渊两人还在原地,实在不知道他们到底在一块研究什么。
乔长生是画中国手,乍见道观风景如画,一时沉醉也是有的。
那陆临渊呢,总不能是忽然在道观大彻大悟了吧?
魏危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拍了拍陆临渊的肩膀,忽然在他耳旁开口:“你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这座道观有哪里不对劲?”
魏危的脚步轻地和猫儿一样,加上这边两人还在讨论这辈子看不到曙光的姻缘,陆临渊根本没意识到魏危来了,下意识肩膀一颤,接着看一眼魏危,默不作声。
“……”
乔长生在一边同样不敢吱声。
是他们差点被发现了。
魏姑娘再早来一点就能赶上他们倾心以告的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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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魏危只想早些下山吃午饭。
不远处的山口,魏危抱刀侧身等着,乔长生也已走过去,朝陆临渊挥了挥手,喊了他一句,陆临渊也应了一声。
他走过镇水鼎,在正殿正前方的香炉前驻足停下,从袖中拿出那张什么都没有写的“绣球”,扔进了盛满香火的香炉中。
慢慢的,纸条冒出一个焦黑的黑点,火苗蹿起来,逐渐被火焰吞没。
薄如轻纱的香烟后,天水娘娘低眉,金刚怒目,满堂金塑,皆静静看着他。
陆临渊内心很平静,他没有怀疑过乔长生对魏危的感情,因为乔长生就是这样的人。
假设有一天魏危身处险境,就算是蚍蜉撼树,乔长生也会挡在魏危前面。
君子两字刻在了乔长生的骨子里,死亡绝不可能先一步落在自己心上人面前。
相较之下,陆临渊就有些不走寻常路。
——他希望自己能死在魏危后头。
如果真的有一天到了连魏危都应付不了的绝境,那陆临渊填上自己一条命也是无用的。
他要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一直活到查出全部的真相,解决掉所有麻烦,叫魏危所有仇人下了地狱——做完这一切,若有可能,再替魏危守坟。
陆临渊朝天水娘娘笑了笑。
纵有神明颠倒乾坤,只愿一切加之我身。
就在陆临渊转身离开时,道观的钟声倏而响起,从听钟亭而来,穿过山门,越过戒台与灵宫殿,化为湖水般倾倒而下,涌向千年不倒的荥阳古城。
第56章 探春慢
下山路上,天水山树木常青,树影婆娑,倒影覆盖在青石的地砖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一让、让一让……”
一个小道士风风火火地蹿出来,像是在人群里逆流而上的一尾鱼,匆匆忙忙追上正准备下山的魏危一行人。
他手往前挣着,大声喊道:“乔居士!”
“……”
被点到名的乔长生一愣,回头心虚的很,下意识就是反思自己。
难不成刚刚陆临渊替自己扔绣球,被道观的师父发现了?
魏危却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手摁在霜雪刀柄上,冷不丁出声:“你怎么知道他姓乔?”
乔长生晃神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是啊,这小道士怎么知道他姓乔?
小道士眯起眼睛,还想作出一副世外高人、深不可测的样子,可惜魏危腰上那把刀给他的压力太大,他嗫嚅了一下,念了一句福生无量天尊。
小道士在魏危与陆临渊的注视下,顶着压力将一枚铜钱塞到乔长生手上。
铜钱五行属金,取天圆地方之意,又蕴人间香火,一路辗转到了道观,阳气极盛。
“朱砂与铜钱都可化煞催吉。”
小道士莫名其妙说了这么一句,接着退了半步,朝他打了个稽首。
“天机不可泄露,还请乔居士务必随身带着。”
乔长生一怔,摊开掌心望去,铜钱正面四字“天下太平”,翻面四字“香远益清”,不知来自何朝何代,制式形状皆失落无考。
乔长生想了想,解开腰上佩戴的药香囊,将钱币放在里面。
正要抬头道谢,那小道士已不知归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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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水娘娘观离开,三人继续往前。
马车上无事,乔长生裁好魏危与自己一同画的那幅梅花与海棠,买了竹扇骨回来,调好浆糊,将纸张一点点折好,黏成一把风雅的折扇。
魏危对乔长生身上带着的这些小玩意很感兴趣。
大道至简,习武之人身上除了刀剑,几乎什么都不带。魏危进中原时,就觉得中原许多东西稀奇,与百越一点也不一样,说话温声细语的小公子也算一个。
乔长生道:“这个是药香囊,是兄长叫人给我缝的。里头装着锭子药,有黄连、儿茶、冰片。”
魏危:“我能瞧一瞧么?”
陆临渊进来时,就看见乔长生整个人贴在马车角落,抻着脖子,半张脸都是红色的。
而魏危垂着眼睛,根本没注意到乔长生的脸色,正拨弄着他腰上的小挂件。
陆临渊:“……”
乔长生对陆临渊有一箩筐的圣人言教诲,但对上魏危就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责问的话来,她干什么就是什么。
先前魏危说想看看他的香囊,乔长生正要解开,魏危却直接上手了,腰上的玉坠木牌叮叮当当一阵响动,乔长生无路可退,这样煎熬了许久,好容易见陆临渊掀帘子,抬眼一瞧正欲求救,却见陆临渊却摸着自己空荡荡的腰际,似笑非笑。
似乎在惋惜受用的不是自己。
乔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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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陆临渊还有些良心。
在乔长生羞愧欲死前,他终于开口:“魏危,镇水到了,许知天就住在这里。”
魏危抬起眼睛。
许知天,如今的天下第六,因中年丧子,不愿再牵入江湖的打打杀杀中,归隐荥阳镇水。
荥阳底下管辖着许多小镇,最出名的就是主城镇水城。
镇水易守难攻,当年靺鞨攻城,这里就是主战场,郭郡与孔思瑾更在此处殉城。后人立碑建庙,以敬告英魂。
据徐潜山所说,当年魏危的母亲魏海棠就是从战后的死人堆里找到了郭郡所写的君子帖,带回了儒宗。
三人算起来皆与殉城的孔氏夫妇有些关联,到了镇水,他们先到郭郡与孔子昕碑前上香。
庙中有人常年在此供着长明灯,破暗烛幽,下开泉夜。魏危合掌起身,一眼扫过,正看见了孔成玉的供灯,上书“阳世人孔山骨敬献如意六年腊月初五供奉”,摆在了中间。
那时候孔成玉刚刚出生,应当是孔怀素替她供的。
没想过千里之外还能在其他地*方看见儒宗熟人的名字,魏危又找了找,还找到了孔怀素与徐潜山的供灯。
魏危问:“这些供灯若是烧完了,怎么处理?”
陆临渊回:“供的若是长明灯,会有沙弥日日擦拭添油,若有定数,供完就会从台上撤下来。”
乔长生出钱供了一盏灯,沙弥在供灯册上记下名姓,三人正要离开,出乎意料遇见了两个儒宗熟人。
“魏先生?”
一个声音喊住了魏危。
魏危一行人皆是抬眼看去,正好瞧见从拐角来的薛玉楼与薛绯衣兄妹两人。
两位少年换下了儒宗弟子的青衣。
薛绯衣玉佩犀簪,裹着红色的胡袍,薛玉楼手上拿着什么东西,一身素白的交领白袍。
上一回遇见,还是乔长生与魏危下山准备离开儒宗那一回。
以为这辈子再也遇不见魏危的薛玉楼此刻脸上充满了惊喜,他搓了搓手中的东西,不知该怎么接着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