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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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起天水娘娘庙到底在哪,小厮殷勤介绍。
“不远,就在这里往东边走,几位脚程要是快,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就到了。就是要爬山,那道士说了,镇水的鼎放得越高越好,那样才压得住。”
吃完早点结账,陆临渊去车马行租了一辆马车,一报目的地,车夫笑着说知道知道,天水娘娘庙嘛,他又一指四周行人:“这些少爷小姐都是去上香的。”
乔长生看了看,果然有不少人穿红着绿,裹着斗篷走在路上,目的地正是东边。
一路马匹缓缓,魏危一行人鲜少有这么惬意的时候,
车窗开着,并不让人觉得寒冷,那一裁大小的地方,一步一景,可见红瓦覆雪,白梅点点。
乔长生原先只见过青城的山,以为儒宗三十二峰就足够秀美壮阔,却不想荥阳就建在群山林海中。
苍翠的山峰连绵起伏,浩渺烟波缠绵,远淡近浓,反倒是高山淡色,石街浓黑,好似一副隽永的山水画。
乔长生兴致很高,又叹息道:“可惜未曾带纸笔来,如此雪景,有些辜负。”
外头车夫一听便笑了:“有的,有的。公子找一找桌中抽屉,里头有笔墨纸砚。”
乔长生一翻,果然有,抽屉里头还有棋盘投壶等,应当是特意供人打发时间的。
乔长生捻了捻纸,选了一张较为厚实的,磨开墨条,湿笔落画。
马车行走难免有些起伏,但乔长生凝神落笔,手腕很稳,竟丝毫不受影响。
魏危看了一会乔长生落笔,忽然开口道:“你手腕力道很好,是不是练过?若是身子再好一点,可以试试练弓。轻弓只要拉得开,十步之内手稳,准头不会差。”
乔长生笑了笑:“从前学字,师父以为我的身体就是比常人的差一点,没什么大事,就教我手腕绑一圈沙袋,锻炼下笔的准头。我又不好意思和师父说,一日练下来,晚上吃饭筷子都提不动,我兄长生气,这才发觉我胳膊都练伤了,差点把师父打出去。”
“后来师父知道了我的身子实在不好,很是愧疚,又见我在丹青上有些兴趣,便将他毕生所学都教给我,我的丹青就承教于他。”
前朝画山水多用湿笔,而乔长生的山水自成一派,自成简淡高逸之风。不少人好奇乔长生师承何人,却无一人知道名姓。
乔长生搁下笔:“我师父是个隐士,如果不是和我祖父有故旧,恐怕也不会来出山教我。他教我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解衣盘礴,才好落笔。可惜我天生病弱,未曾得到他的真传。”
魏危问:“后来呢?”
乔长生叹气:“我想接师父在山庄颐养天年,可惜师父天性无拘无束,游历江湖去了,而后我再没见过他。”
乔长生的师父和他祖父是忘年交,他腰上挂着一个酒葫芦,时常喟叹一声,向祖父坟冢方向倾倒下半壶酒。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师父后来觉得自己已无什么可教乔长生的,告辞离开。
离开那天,穿堂风吹起桌上宣纸,连片的白宣飘散在他身后,如同突兀出现在人间,走入南柯梦里一场雪。
纵然知道师父不会回头,乔长生依旧长跪稽首,以此还报师父万一教导之恩。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奢望的太多,师父作为祖父的友人出山教导自己,已是占了晚辈的便宜。
那天的乔长生第一次明了什么叫分别,也第一次知道江湖是那么大,能让一个人从此杳无消息。
他留下师父写过一页花笺,上画数枝梅花,铁画银钩写着一行字。
“食中山之酒,一醉千日。今世之昏昏逐逐,无一日不醉,无一人不醉。”
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而天下竟为昏迷不醒之天下矣。
安得一服清凉散,人人解酲。
——人间过客,天地逆旅。
“……”
眼下乔长生画的也是画中小品,寥寥数笔,以墨写枝叶,纸上跃然出现几枝骨气过人、生意勃然的雪中梅花。
不画雪而显雪,不显水而画水,画中国手画的画,就算是一副小品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陆临渊道:“听说日月山庄的为梅花天下一绝。乔公子的画可见风韵。”
魏危也凑近看了看纸上梅花,不由点头:“好看,但为什么这么小?”
乔长生咳嗽了一声:“我想后面请人裁成一把扇面,装在扇上。”
闲着也是闲着,魏危往桌边靠了靠:“你能教我画海棠么?”
陆临渊看了她一眼。
乔长生自然不无不可,可惜这里没有粉红的彩墨,只好用黑墨代替。
“墨色要前重后淡,笔尖那一点最后再蘸,而后落笔。”
“海棠常常一团一团出现,旁边有花骨朵,花蕊的颜色要再淡一点……”
魏危上手很快,看乔长生示范了一遍,很快就作出了一团海棠。
乔长生唇角微弯:“魏姑娘聪慧。”
魏危自己不太满意,又多画了几朵,一直画到乔长生预留裁成扇子的余地那儿。乔长生笑眯眯的,也没有阻止,于是右边数枝雪中白梅,左边一只春日海棠,两个不同季节的花朵开在了一块。
等到魏危画完,乔长生揭起纸张,看了一眼地方,伸手拃了几圈:“若是裁成折扇大小,正好把这两支花一起圈进去,中间题一句,就很风雅。”
陆临渊又看了乔长生一眼。
不久之后,马车慢慢停下来,车夫往后一笑:“客官,地方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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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娘娘庙在山顶,背山面水,地势险峻,一眼望去阶梯冗长,确实有几分儒宗的模样。
四周都是小商贩,有支着解签铺子的道士,有卖豌豆黄与甜汤酒酿圆子的大娘,陆临渊要了三碗甜汤酒酿圆子,大娘边笑着用竹筒打给他们,边夸赞道,她在这里卖东西这么多年,没见过他们三位这样俊俏的人。
大娘惋惜道:“几位应当五月里过来的,我们这里的月季最好看,到夏日里能开满山,不要人打理就很漂亮。”
乔长生闻言好奇:“听说月季很难养,容易生虫害,这里的月季怎么这么好?”
大娘的神色变化了一瞬,笑着推搪过去:“这我也说不清,这些月季在这养了很久了,大概是风水很好吧。”
陆临渊叫了乔长生一声,乔长生与大娘告辞离开,等到三人爬上台阶,他才淡淡开口:“月季食肉,这里是荥阳被屠城一处京观所在地。”
古时战场,战捷陈尸,必筑京观,封土而成的高冢。
乔长生张了张口:“……”
顺着陆临渊所示意,乔长生眯起眼睛才努力看见,台阶栏杆之外的山中密林中,隐隐绰绰立着一个巨大的墓碑。
这里并不是当初荥阳守城的主战场,然而屠到最后,哪里分得清什么前军后军,曝尸荒野的中原军被靺鞨人简单粗暴地拖拽到一块,在荥阳筑了好几个京观。
荥阳守城之战。
中原被屠之耻。
自二十多年的那场屠杀过后,这座山上层层叠叠累积着尸体,泥中的深红血腥渗入地底,一直挖进三尺依旧不消。
官府派专人安葬英魂后,此山寸草不生,只有月季与其他寥寥几种喜食肉肥的花种树种生存下来。
至今二十多年,这里漫山遍野的月季花开花谢,依旧不允许人随意采摘。
“……”
乔长生怔住了,不住地回头看那座覆雪的沉默墓碑。
巨大山脉是当年那些枉死亡灵的坟冢,如今这里人声喧闹鼎沸,仿佛二十多年的那场屠杀不曾发生一般。
他沉默无言,最终将随身带着的一壶酒打开,就像他师父当年那样,朝着那个方向,将果酒尽数洒在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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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山顶去,游人就越是多,也越热闹。
一直到山顶,游廊下只见一座系着红绸的大鼎巍然屹立在眼前,不少人围在鼎下,笑着吵闹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道观坐西朝东,依山而建,古树参天,清幽静人。一路上悬山顶、琉璃瓦等不计工钱,好不气派。
三人过了牌楼、山门,终于到了正殿。
莲花石坐上正是天水娘娘的金身,几个道士正跪坐打醮。
魏危仰头看去,只见娘娘神像微合双目,手持莲花一朵,唇角似笑非笑,让人一看就有一种大善大祥的温和感。
魏危与神像对视不语,满殿香火熏然。
神龛上写着“上圣天水无上清灵明王净明天尊”,下供着插满了香火的香炉。
乔长生就烛点香,用手扇灭香头,规规矩矩将三支香火插进香炉,又磕了三个头。
来都来了,陆临渊也跟着磕了三个,显然是在儒宗齐物殿上香上习惯了,比乔长生的动作多了几分利落,少了几分虔诚。
魏危一个头没磕,到殿外下边的大鼎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