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陆临渊笑了一声:“我的确是不杀人的,但我又没有说她不杀人。何况就算我杀了你,姑娘又能怎么样呢?”
这两人竟是蛇鼠一窝!
少女面无血色:“……”
而且她还真的不能怎么样。
一旁乔长生两只手掌贴着脑袋,他的理智正在挣扎,努力重塑道德观。
最终,他拉过陆临渊的衣袖,附耳轻声开口:“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陆临渊一顿道:“‘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不要乱曲解圣人意啊!
乔长生张了张口:“……那也不用杀人吧?”
陆临渊却在少女看不见的地方似笑非笑般朝乔长生眨了眨眼,好像在这一瞬间,本性的顽劣从温润君子皮下泄露出去。
乔长生一愣,慢慢放下心来。
少女沉默良久,吸了吸鼻子。
“你们都被中原人骗了。分明是中原先欠的靺鞨,靺鞨不过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而已。”
“我一人死不足惜,但这天下格局必会因为乱世而洗牌重来。”
魏危顿了顿,蹙起眉。
这个言论好像在哪里听过?
第52章 月明
少女名叫凌月明。
她与她的师兄一样,都是出生于中原,却在靺鞨败退撤军中失去父母的孤儿。
他们的养父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中原人,在战场捞起了奄奄一息的两个孩子,心中不忍,将他们带回开阳养育成人。
周围人自然是一千个的不解,养父只是叹息开口:“君子正人先正己。无论如何,孩子总是无辜的。”
师兄长大成人后,甘愿成为养父手中的刀,成了这天下顶尖的刺客,而凌月明从小就跟着师兄一块习武。
春去秋来,两人如同抽条一般长高,而那双源自靺鞨血统的眼睛就越来越显眼。
纵然养父有意维护,但这与他人不同的瞳色总是让他们在外饱尝冷眼。
凌月明的师兄不在乎。
他在开阳活了这么多年,早就把自己看做了中原人,旁人阴阳怪气骂靺鞨人在他看来和对着他骂狗差不多。
但凌月明无法忍受,她觉得自己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
她明明是靺鞨人,却从小在中原长大。从小教她的道德让她不能接受靺鞨当年对中原做下的暴行,但源于心底的那一丝对血脉的渴望,又让她对这一切感到一种空洞的迷茫。
她对靺鞨的恨意并不真实,就像心头凭空生出来的焦屑,等这么微末的一点轰轰烈烈燃烧完了,她也什么都不剩了。
在这样的反复撕扯中,她越来越怀疑这一切是否正确。
直到有一次,凌月明看见完成任务的师兄回来。他在黑暗中清洗着自己的兵器与染了参差血渍的衣领。
清夜无尘,月如银冰,却依旧压不去冰凉*的水中流淌着的浓郁血腥。
凌月明忽然就在想,其实中原这些尔虞我诈,阴谋诡计也一样不堪。论起来,这与靺鞨的屠杀有何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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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月明没有告诉任何人,只留下一封信,收拾了细软,独自一人开始闯荡江湖。
她不想像师兄一样永远在黑暗中潜行,她要成为能光明正大站在阳光底下的剑客。
她打听到如今的铸剑师姜让尘住在陈郡,第一个目的地就定在了姜让尘的剑阁。
为了这双异于常人的眼睛不被人发现,凌月明始终带着幂篱。
路过青城,凌月明被热情的小厮招呼进热闹的丰隆酒楼,她正要一间包厢吃饭,忽然一个男子上前来攀谈。
男子用浓重的口音开口,自称是来青城交易的胡商,中原人拿了银票给他结款。
他不太懂中原的规矩,在中原也不认识什么人,拿着银票不知如何是好,希望她拿着银票去一趟票行,兑成关外可用黄金。
凌月明心中起了几分警惕:“为什么要找我呢?”
胡商笑笑,只道:“我在这里看了许久,只有你看起来是个好人。”
“……”
凌月明半信半疑接过银票,仔细查验上头的签字花押,确认了是正经票行所出,价值一百两黄金。
她的疑虑打消了大半。
各处的票行有官府做背书,规矩的很。况且银票又没有主人,若是凌月明直接拿走跑了,胡商一点办法都没有。
凌月明忽然生出一种被陌生人无端信任的勇气来。她带着胡商成功兑换了黄金,胡商自然不住地感谢。
两人交谈间,他听说凌月明的目的地,笑着说正巧,他们一行人正好路过,可以带上她。
一路上风餐露宿,胡商对凌月明照顾有加,商队的其他人虽然不常说话,对她也和蔼,凌月明逐渐放下了戒备。
荒野一夜,浑圆的月亮挂在天幕上,身后是燃烧的篝火,凌月明端着一小盅果酒,背对篝火,火光映在杯中眼底。
胡商坐在她身边,递给她一个番石榴,忽然好奇般问起凌月明,为什么她总是带着帷幕,不肯见人呢?
凌月明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沉默半晌,想到胡商不是中原人,终于鼓起勇气撩起了自己的白纱,在月下露出自己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胡商的眼底有一丝变化。
听说凌月明是靺鞨人,所以不敢在外摘下幂篱,胡商闻言却似笑非笑,叹息开口:你被中原人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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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商给凌月明讲了另一个故事。
中原腹地最开始其实是靺鞨人所居,当年的中原人不过是从北方逃来的落魄蛮子。
靺鞨人好心接纳了他们,给他们吃穿,让他们定居,但中原人忘恩负义,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后,逐渐抢占靺鞨人的土地,最终将靺鞨族从这片土地上赶走。
靺鞨人不得不迁徙到西北方向的荒漠中去。
一路上冰天雪地,靺鞨人烹子充饥,杀食胞弟,尸踣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而中原却抹去了这段历史,叫全天下以为自己才是正统,反而将其他异族都称作蛮夷,何其可笑!
二十二年前,赫连独鹿率军而下,也不过勉强还报万一。况且自古以来,哪场争斗不是你死我活,动辄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窃国者侯,怎么因为动手的是靺鞨,就万恶不赦了呢?
胡商冷笑道,如今的中原,皇帝虽天性淳厚,但年老昏庸,晚年亲宠宦官佞臣。地方官员则罢软无为、浮躁不谨。大厦将倾,只不过是中原家大业大,一时间觉察不出而已。
胡商眼中皆是讥讽的笑意,他道,如今凌月明因为自己靺鞨人的身份,就要担心受怕,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二十多年了,异族这些年忍耐的不公迟早是要报应来的。
“……”
金铃于风中叮叮当当,凌月明咬牙看着对面三人:“开阳有天禄阁,儒宗也有明鬼文阁。你们若不信,自己去查查看,未曾删改的《地方志》中,是否写了靺鞨居于云野?”
“那云野,就是如今的中原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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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宗,明鬼文阁。
例行与母亲姜辞盈请过安,孔成玉从另一条近路往明鬼石室的出口走去,一路上芸香草的味道越来越浓,显然是有人新添用来防蛀的。
路过一处只有寥寥几本的书柜,孔成玉的脚步停下,微微皱眉。
“这里原先存着什么?”
附近正好有个窄袖直襟的女子蹬梯搬运东西,她看了一眼书柜上悬挂的木牌回答道。
“都是小国的史册,因为太少,原先是并在一起的。后来一位博士说,兴许之后有新的史料传下来,未雨绸缪,叫我们一层一层分开。”
石室夜明珠的光亮遮住孔成玉幽深摇曳的眸子,她伸出手,碰了碰书柜某一层。
女子只看了一眼,还没等孔成玉开口询问,便流利回答:“这层属靺鞨。靺鞨从上古时代传到现在,后迁移到西北,只知道其为泗上诸侯之一,有关它的记载都是从其他地方拼凑出来的。”
百年古国,竟然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孔成玉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般开口:“我先前看见荥阳地方志有写,靺鞨居于云野?”
女子点头:“是。”
“天禄阁的荥阳地方志抄本也出于明鬼石室,一字未改,天下人皆可抄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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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依旧往前慢慢走着,窗边的景物朝后倒放,魏危抱刀,慢慢抬起身子开口。
“看来是有人太过娇惯你了。”
凌月明喉咙无端有些发紧:“你想说什么?”
魏危漆黑的眼瞳看着她:“先给予对方足够的信任,再无意间透露出其它消息时,这些消息就显得尤为可信。”
“但胡商说得有纰漏。”
那一刻,凌月明看着魏危平静的表情,竟感到了一丝悚然。
她张了张口:“你怎么证明这些事情是假的?”
在旁边陆临渊开口:“中原并没有洗去这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