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凌月明微微睁大眼睛,下意识抿紧嘴唇。
陆临渊朝她笑了一下,温润的脸上照着一层琉璃灯的光芒,使他神情冷冷,让凌月明一时之间感到一丝陌生。
“我看过明鬼文阁里关于靺鞨的记载。”
“当年的中原腹地和百越密林一般,都是瘴气毒虫。而北方的黄河发大水,耕田毁坏,中原先祖被迫迁徙至此,那时靺鞨人已移居至当时还水草丰茂的西北草原。”
“靺鞨不擅长耕作,其畜多马、牛、羊,逐水草迁徙,所牧无休止,西北草原最终变为荒漠。”
而时过境迁,中原已经变得富饶宜居。
靺鞨等级森严,法纪严苛——拔刃尺者死,坐盗者没入其家;有罪小者轧,大者死。
族中贵壮健,贱老弱,西北草原毁坏后,靺鞨赫连氏恨不了自己,那就只能将整个族群的鲜血算到中原头上,用于消弭转移这百年来的仇恨。
一直默不作声的乔长生这才慢慢开口:“据我所知,当年靺鞨撤退时,主动抛弃了族中老弱病残,用于减缓士卒追击的脚步。”
“……”
嚎啕大哭的孩子脸上满是血污,他们不理解发生了什么,跌跌撞撞想回到原本的怀抱,然而最终却跌落在地,被马蹄践踏成泥。
乘胜追击的中原士兵纵然是铁石心肠,见此也有不忍之心。
如果凌月明的养父是从战场上救下的她,那么当年凌月明到底是怎么被抛弃的,简直让人不敢细想。
凌月明喉咙如被钝刀搅动,她低下头来,望着地面。
……她忽然想起来,师兄之前开解她时对她说的话了。
——靺鞨抛弃了我们,不要念着他们,他们不值得。
这句话的背后,是眼前一片艳丽的红,与无情抛下他们、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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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危点着霜雪刀柄。
“二十一年前,赫连独鹿败退后,还打过百越的主意。”
“百越与靺鞨之间隔着三千深山,他们大军到不了腹地,于是派出了精兵,用萨满的法子遮蔽瘴气,混入了百越。”
在刻朱红“难越”二字的面壁石前,朱虞长老告诉魏危当年之事。
靺鞨人残忍,天性习战攻以侵伐,不知礼义。他们掩盖自己身份的方法很简单。找一家不常出门的百越人家,屠杀殆尽后,剥下尚温热外皮,接者用萨满之法易改容貌。
虽不能做到一模一样,对不熟悉这家的人来说,也算过得去了。
当百越那家人的尸首被找到,真相大白,百越族人群情激奋,而被揭穿的靺鞨人只是麻木看着,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
面壁石附近就是被处死的靺鞨人尸首所留之处——魏海棠要靺鞨人知道,冒犯百越的代价是什么。
魏危谈起这些事,转了转手中的姑句匕首,像坐在一座尸山上般:“你听信一面之词,却忽略了本质。”
凌月明知道了原本居住在中原的是靺鞨人,却不知道是靺鞨先厌弃了满是瘴气的暑湿之地;
凌月明知道中原不是理想中的大同世界,却未曾想到这世上各个族群都各有各的盘算;
只将一个吊起情绪的故事奉为圭臬,却不去想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就只能被欺骗。
魏危看向窗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我在青城遇见过一个愚笨的书生,书生对我朋友说,孔子昕与郭郡只是死在流矢下的倒霉鬼,孔圣也不过是天下贼首,他等着乱世出英雄的时候到来。”
“我的那位朋友怀疑常人不会疯癫如此,如今看来,你与他都是被同一类人教唆洗脑。”
尚在儒宗时,孔成玉就怀疑过那个与她辩驳的灰衫书生状态不对劲,只是一直没查出什么来。
“一个显而易见、过于正确道理,很容易叫人生出怀疑。正如死在靺鞨人下的郭郡和孔子昕,殉城之事与君子帖过于正气浩然不可攀,于是近几年质疑诋毁的声音也多了起来。”
“上下千馀年,从来不乏索隐吊诡之徒,趋异厌常之辈。”
魏危眸中清明如日光云层乍破,骤然撞到凌月明心口,随着她一字一字泛起波澜。
“如果你真的上过战场,就知道这个胡商冠冕堂皇的说辞,只不过是手握屠刀之人的狼子野心。”
铁骑之下,苍生倒悬,皆为蝼蚁。
寒气极盛的马车里,仿佛一切阴谋诡计都在魏危那双眼睛里显露无形。
琉璃灯悬在凌月明头上,灯火摇摇晃晃,满地光影似流魂。
记忆中的一切都是滚烫的,月影与灯影交界处,只有少女一人冰凉。
凌月明喃喃开口,仿佛是最后的挣扎:“……假如,当年真的是中原人做错了呢?”
“对我而言,我这一边就是天然重要过其他人的,所以靺鞨人在西北全部死完也和我没有关系。”
魏危托着下巴,声音平静。
“那些因为觉得靺鞨先定居在中原,所以对他们感到愧疚,或是希望天下战乱不休伏尸千里的中原人,为何不先抹脖子从自己做起,达成乱世夙愿呢?”
“……”
凌月明闻言,脑中如一道闪电劈过。
魏危答得理所当然,好像凌月明纠结了日日夜夜的问题在她看来是如此天经地义,不值一提。
她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魏危说得不错,是她被胡商的言论一时遮蔽了眼睛。
凌月明想起她师兄在开阳对她说的话,低着头陷入沉默,小声地在心里说,对不起,我错了,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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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前,魏危一行人终于找到了一户农家,提出借宿一宿。
农妇是个看起来朴质老实的人,听闻他们一行人是年轻的两男两女,心中警惕已减去了大半,陆临渊又适时递上银子,道明自己儒宗弟子的身份。
农家固然不通笔墨,但对于有学问的人总有种敬重。农妇连忙推拒了银两,打开房门,喊出家中正在劈柴的丈夫,直道寒舍简陋,不值如此。
下马车时,陆临渊已解开了凌月明的束缚,此刻跨入农妇家中,凌月明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低声问:“难道就不怕我跑了?”
陆临渊笑了一声:“根本就没可能发生的事情,姑娘为何要做此担忧?”
凌月明:“……”
农妇一眼就能看出这几人都是富贵人家,不敢怠慢,与丈夫在后头窸窸窣窣半晌,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道是家中房间实在不多,刚刚好歹收拾出两间干净的屋子来,有一间一半放着稻草柴火,有些简陋。
魏危一行人皆不在意,乔长生又问农妇借厨房的炊具,农妇自然满口答应。
不知何时,夜已深了,外头的霞光被黑暗彻底吞噬,漆黑的荒野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厨房漏风,涌入屋内的一阵风灌注着冷气,屋里烧着的炭生在地炉里熊熊燃着,而乔长生用勺子搅着锅中米粥,小火慢熬,防止焦底。
他垂着眼睫,动作很规矩,安静地连铜勺碰瓦罐的声响也没有。
凌月明在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此刻肚子饿得直叫,冲好的一海碗的糖水被咕咚咚地喝光,空气里弥漫着蜂蜜的甜香,她尤嫌不够地舔了舔嘴唇:“我想吃饭。”
陆临渊:“没有饭,有小米粥和清水面,还有熟羊肉。”
凌月明开始无比想念开阳城的日子:“我不要吃这些,我想吃酸梅酪、梅花包、东坡肉。”
陆临渊:“梦里什么都有。”
“……”
凌月明想反抗,但是又似乎打不过,只能忍了。
粥面煮好,羊肉也热好。凌月明最终只分到一碗粥和半碗羊肉,心心念念的清水面竟全被陆临渊捞去盛给了魏危。
她无能狂怒,仰头喝粥喝出了夸父饮水的气势。
吃完便饭,凌月明困得眼皮都快合不上了,也不管自己与陆临渊这一行人有什么仇怨,只想舒舒服服躺下去,却见走在前头回房的魏危拿刀柄戳了戳陆临渊的后背。
魏危声音平静:“陪我。”
陆临渊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好。”
魏危点头,借着脚尖点地的力道一跃而起,越过黄土墙壁。后头凌月明拉住陆临渊的袖口,有几分紧张:“你们要做什么?”
陆临渊看她一眼:“她要我陪她练刀。”
凌月明心中大动,说话都有点结巴了:“她……她那样的刀法,还要练什么呢?”
在她看来,魏危的刀法已臻于化境,那么凌厉锋锐的长刀,恐怕是摇光星下凡!
陆临渊移开视线,缓缓拔出了手中的香水海,骤然看见梦中情剑,凌月明不由睁大了眼睛。
陆临渊目光扫向水波状漂亮的纹路上,一双桃花眼清明:“天才受之天,不受之人,尚且泯于众人。比如世人总称赞李太白的才气,称他为诗仙。但他作诗是很认真的,他将《文选》从头到尾拟了好几次,练剑、练刀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