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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渊而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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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9章
      
      孔成玉动作顿了顿,开口问道:“《春秋》有多少字?”
      林枕书:“……”
      林枕书眸光有一瞬的懵,还没反应过来,又见孔成玉轻笑,接着问:“《韩非子》多少字?”
      林枕书迟疑了下才开口:“先生……”
      “天下藏书大家,除了收集、整理、抄录、入藏之外,往往自印有家刻本,编撰者因书籍排版,对字数自然了如指掌。”
      孔成玉随手翻起一本书。
      “林枕书,我见过许多天才。但前人呕心沥血整理考据的书不是供天才飞升的柴火堆,百年基业,总要有人添薪才是。”
      孔成玉并不是想为难林枕书,但她幼年出入明鬼石室,知晓藏书之道本就不是一条春风得意的路,多少人甘愿为草莽之臣,校勘古书,她不想叫人忽视。
      林枕书面颊发烫,羞愧难当:“是我狂妄。”
      孔成玉知道林枕书是可塑之才,一点就通,说完便不欲多言,然而就在这一瞬,她脑中忽然闪过一道快得几乎不可捉摸的念头。
      仿佛惊雷在耳边炸开,孔成玉的笑意猛地一僵,唇角肌肉缓缓收敛。
      她的手心里渗出汗,脊椎一寸寸绷直,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那些日月山庄乔青纨送过来的藏书。
      日月山庄那位八岁作赋的乔庄主,在年少时就能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如数家珍。
      日月山庄曾经是藏书大家,日月山庄的家刻本至今一本难求,乔青纨自是如数家珍。
      孔成玉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碎片:魏危带来的带有百越文字的诗集、母亲与乔青纨的一面之缘……还有乔长生千里迢迢带来的一句话。
      君子帖。
      君子帖有多少字?
      **
      边境,陈郡。
      军中新调来一位云麾将军手下的斥候。
      中原的国都开阳还是夏季,但边境已有了秋风萧瑟之意。
      靺鞨与中原之间二十多年未曾有过战事,军费年年裁剪,若不是云麾将军在朝中还有几分分量,加之孔成玉在开阳转圜,陈郡的戍军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斥候负责往来传信,或是打探敌情,身量虽然不算魁梧,却敏捷过人。军中的兵卒听说他是从云麾将军手底下调过来的,心中多少抱着试探的心思,在训练场上却连斥候的衣角都摸不到。
      他们嘴上说着“点到为止”,心中已然佩服。
      斥候叼着草,脱力靠在草垛边,面色显出几分得意。
      “你是没见过少将军,她的功夫才好!别说是你*们,便是十个我也胜不过她!”
      不打不相识,一来二去,军中陪戍校尉与斥候结交成了兄弟。
      又一日比试过后,校尉扔过一壶酒,道是今日的彩头,斥候拔开塞子仰头便灌,却不想这酒烈得惊人,顿时呛得弯下腰去,喉间火辣辣的疼。
      斥候面色奇怪,啧啧舌尖的味道:“这什么酒?”
      校尉便笑:“不怪你觉得呛人,这是关外集市里打来的酒。”
      斥候诧异:“关外也有集市?”
      校尉还是笑,道一声带你开开眼,斥候不明所以,将信将疑跟着校尉出了军营,却顺着边境的风沙向前,隐隐看到了城墙。
      竟是一路来到了边关附近。
      守城的兵卒列队在城墙上巡逻,比起以往,这几天多几分闲散的意思。
      斥候眯起眼,只见城门不远处,有几十顶牛皮帐篷支起临时的集市,一群身着异族服饰的人正与中原商贩交易。
      空气中飘荡着热汤的香气和烈酒的辛辣,边塞的酒极烈,光是闻着便叫人醺然欲醉。
      步入其中,油脂的焦香、饴糖的甜腻、牲畜的腥臊混杂在一起,银器与陶瓷的碰撞声清脆悦耳,竟显出几分异样的热闹。
      校尉:“此处特许互市。快入秋了,他们的牛羊最肥美,也是屯粮的时候。陈郡商贩都愿意这个时候来,双方都不觉得吃亏。”
      斥候有些吃惊又有些好奇,怕自己说错话,四周看了许久才开口:“可他们……不是靺鞨人?”
      屠城杀降之耻。直至现在,一些人提起当年,仍旧是切齿腐心之痛。
      校尉笑了笑,眼中看着那无尽的黄沙滚滚,眼底却寂然:“小兄弟,谁也不愿意打仗。我们这些吃糠米的人,不在这里死了,就得在这里活着。”
      边疆什么东西都是模糊的,就连黎明显得吝啬,从不会有特别慷慨的日头。
      他们这些人早已习惯了这里的风沙,城墙上代表祯朝的旗帜被风卷起,晃过兵卒的视线,尺来远的城墙下就是被风吹来不知何时死在外头的头骨。
      “听说他们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每到冬天就会冻死不少人。这些年,他们也消停了不少。”校尉开口。
      “从前我们还真不敢和这群狼崽子交易。大概是五六年前,他们中的一些人不知道从哪学来的中原话,这个集市后来才慢慢开起来。”
      斥候不敢说,他从前跟着云麾将军的时候,曾经见过他的女儿云胧秋手持长枪,气势汹汹,像是要把木桩子捅百八十个透明窟窿。
      斥候被这杀人的气势惊到,定睛一看,木桩前面贴着一张纸,正写着“靺鞨”两字。
      云麾将军虽是朝中主战派,却也不是一味穷兵黩武。斥候曾经听见将军问云胧秋,会不会等到靺鞨不再起兵的那一天?
      云胧秋一枪扎穿了木桩:“狗改不了吃屎。”
      “……”
      有人唤斥候的名字,他这才恍然回神。
      斥候一抬头,只见校尉已选好了一匹上好的羊羔毛,靺鞨贩子是一个看起来精瘦的男子,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原话殷勤推销,眼睛滴溜溜地转。
      校尉道:“有什么看得上的,你也挑挑,明日怕没这个店了。”
      斥候还是不大习惯在一群异族人中走动,下意识搓了搓手:“怎么?”
      “听说最近半年朝中风头紧,这个月云麾将军还要过来。”
      校尉说得随意。
      “这大约是今年最后一次集市了。”
      斥候心不在焉,正欲回些什么,霎时一皱眉,耳朵动了动。
      声音忽然在他耳中变得很慢。
      远处,沉重的马车压过重重的车辙,在侧门把手的兵卒呵斥着什么。
      近处,他听不懂的靺鞨方言始终在嘀嘀咕咕,紧接着传来大门缓缓关闭的声响,似乎有机簧的声音,一股渗人寒意顺着斥候的脊背直上!
      斥候瞳孔剧烈收缩,仓促回头,方才还在讨价还价的靺鞨商贩们已经变了一张面孔,一柄柄弯刀从货物堆中抽出,抬手劈开就近中原人的胸膛,鲜血四溅,好似凶兽破笼而出。
      “敌袭——!”
      这群“靺鞨商人”竟是趁着集市开门之际,打一个猝不及防,预备攻入城中!
      时间好似被拉长,四面八方的喊杀声震耳欲聋,铁骑刀枪的声音仿佛从斥候的太阳穴捅入。
      一个巴掌猛地拍向斥候的后脑勺,校尉拉起呆愣的他跑向正在拼死合上的侧门,怒喝:“愣在这里做什么?快跑——快跑!”
      ……
      ……
      斥候听过很多人对他说快跑。
      他的母亲叫他快跑,离开他出生的穷乡僻壤;
      赏识他的贵人叫他快跑,将荐书塞进他怀里,让他去军中挣个前程;
      军中的教头叫他快跑,说若在战场上,他的腿脚系着百千将士的性命。
      ……
      ……
      此刻又有人对他喊快跑。
      在城门即将闭合的生死一瞬,校尉用尽全力将他推入城中。
      斥候踉跄扑进光亮处,身后传来箭矢破空的锐响。他近乎僵硬地回了头,正看见一支漆黑长箭贯穿校尉咽喉,沾着鲜血的箭羽在阳光下微微震颤。
      校尉向前扑倒的身躯像一支折断的芦苇,重重砸在尘土中,连同着城外的惨叫一同被关在了外头。
      再然后,他看见的只有漆黑的城门。
      “……”
      通体漆黑的骏马上,刚刚一箭射杀校尉的弓弦尤在颤动。
      马匹上的人琥珀色的眸子如鹰隼般锐利,轮廓分明的下颌绷出冷酷的弧度,神色冷冷,宛若修罗在世。
      他见斥候在最后关头逃入城门,轻轻眯起眼睛,面色肉眼可见地不悦了起来。
      底下的靺鞨奴仆跪着,双手高高举起,脊背却在不住地颤抖,不知道下一瞬接过的是靺鞨首领的大弓,还是被迁怒而来、皮开肉绽的一鞭。
      清越的嗓音打破此刻肃杀的氛围:“兄长,大局为重。”
      马蹄声伴着萨满铜铃的脆响,与男子八分相似的少女策马上前,赫连风虎转头撞见妹妹沉静的双眼,眉头稍松,睨了眼抖如筛糠的奴仆,终是不耐烦地把大弓丢下去,骂了一句靺鞨话。
      “还不快滚。”
      眼前惨烈的战场已安静下来,道上陈尸数百,赫连天鸦勒住缰绳,战马不安地踏着染血的沙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