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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渊而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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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那道身影飘然后退,轻飘飘落在一枝海棠树梢上。
      月下那道隐约的影子,此时此刻终于真切了起来。
      一名女子似笑非笑看着竹上那名少年。
      徐安期从不自负,他只是相信自己的剑。他少年成名,二十一岁灭心灯三十一盏,行走江湖一年有余,从无败绩。
      然而此刻长剑出鞘,剑锋在月光下闪烁着摄人的寒芒。只听得疾风掠过剑刃,发出呼啸之声。
      他睁大眼睛。
      皎洁的月光洒落,女子一袭暗红衣袍,眉发如墨般乌黑,一张绝艳的脸,眉目却有一种恣意动人,放浪形骸。
      她笑:“好俊俏的身手。”
      漫天海棠在暮春的风里飘落,扑了她满身。而女子浓密的睫毛微颤,从容不迫,仿佛大雪中振衣收伞,宿雨风荷举。
      世间万物皆如浮云,美人枯骨,再美的容颜也终将随岁月流逝而凋零。
      但始终有人不同。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魏海棠月下施施而立的画面,依旧始终牢牢刻在徐潜山记忆中。
      徐安期背对身后竹林,一动不动,而此时此刻才追上来的徐潜山恍然回神,正见月轮挣开云翳,银辉漫过女子耳畔鲜红的珊瑚耳坠。
      徐潜山骤然想到什么,半是惊讶,半是怀疑。
      “你是百越的人……”
      百越女子多穿耳,一个月之前骗走陆长清的女子也有这样一副耳坠,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
      女子指节修长纤细,她顺着徐潜山的目光侧过眼,掠过鬓边珊瑚,慢慢笑起来:“不巧,百越是我的。”
      魏海棠转而看向徐安期,眼含笑意,隽秀的眉舒展。
      “我知道你是儒宗弟子。我对你们中原的典故不了解,但知道一句——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是个豪气的名字。”
      魏海棠从腰间取下一个银质小酒壶,仰头喝了一口,随后扬眉,将腰际另一只酒壶扔给徐安期,徐安期本能伸手接住。
      “我是百越的巫祝,楚竹的朋友,魏海棠。我对你们没有恶意,只是有些好奇。”
      魏海棠是百越人,中原话是后学的,口音并不明显,咬字叹息间反而有一种独特的韵味。
      她挑眉,歪了歪头,在月下晃了晃自己的酒壶,笑着开口。
      “你们中原不是说,‘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
      徐安期抬头看着她,剑客独有的敏锐五感张开,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都停止了流动。
      徐安期看人并不是看人的皮相面容,而是眼睛。
      面容易改,但少年人不会有一双苍老的眼睛,多疑者也不会有一双真挚的眼睛。
      陆长清有一双温柔但疲惫的眼睛,这让徐安期知道这位看似端正温和的少年并不如看起来那样波澜无惊,然而魏海棠的眼睛却让他联想到了更遥远的东西。
      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仙人端坐钓鲸台,以日做饵,以月做钩,云袖缭乱,鲸鱼破水而出,鲸鸣悠远。
      ……
      ……
      在陆长清离开后的一年,魏海棠与徐安期徐潜山同行。
      徐潜山一开始自然怀疑过魏海棠身为百越巫祝前来中原的目的,魏海棠只是笑:“是啊,身为百越巫祝,我为什么要学中原的这些大道理,看你们中原的景色?若只是如此,一年的时间,也足够我看厌了、看烦了。”
      “我学你们中原的诗文,理解你们中原的道理,是为了百越与中原之间共生互利。今后若能通商互市,有百利而无一害。”
      徐潜山就皱眉:“难道巫祝想凭你一人之力,消弭中原与百越之间百年的鸿沟?未免想得太好。”
      魏海棠似笑非笑:“你们儒宗说君子和而不同,怎么到这些事心眼就这么小?通商而已,我们百越又没逼着你们这些倔脑袋和我们举案齐眉。”
      徐潜山:“……”
      徐安期在一旁抱着肚子笑。
      三个杯子撞到一起,虽然磕磕绊绊,他们也曾真切畅想过百越与中原互通有无,风俗开放的盛世之象。
      如意三年五月,徐安期随魏海棠前往百越暂居。
      如意三年八月,靺鞨挥刀东下,荥阳城破。
      如意四年冬,百越与兖州边境爆发瘟疫,百越与中原混战后,从此断交。
      同年,徐潜山最后一次见到魏海棠。
      第111章 却是不能忘情处
      天地素裹,雪落无声。
      青城与靺鞨血战不过一年,百越与兖州烽烟又起,徐潜山星夜驰援,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在旁人眼中是大义凛然,天下英雄表率。
      然而其中真心不假,却也不诚。
      来兖州之前,徐潜山接到了魏海棠的巫祝令牌。
      兖州深夜,窗外不时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声音,房间内烛火哔啵作响。
      徐潜山端坐在明暗交界处,看着自己的影子落在墙上。
      两年前那个风华意气、仗剑江湖的青衫少年,如今已是青城儒宗已颇有名望的儒修,眉宇凝满霜雪。
      子时一刻,窗纸上出现一道影子。灯火颤动,影子漫过,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人影往前,还是自己在往后倾倒。
      徐潜山这些天被刻意忘记的旧事爬上来,这几年来的波澜壮阔、萧索凄迷,想来千头万绪,可真的重新见到故人,却也觉得不过一瞬。
      当年徐安期与魏海棠私定终身,毅然决然离开的场景犹在眼前。
      青城守城之战如此危急,徐安期也不曾回来。
      知道是故人相见,徐潜山却难免又怨又恨,他心中千般不情愿,却在抬头的瞬间僵住。
      大雪纷飞,雪花在魏海棠睫毛上融成细碎的水光。她揭开兜帽,烛火中露出一张妍丽的脸:“好久不见。”
      她肩上落着未化的雪粒,然而她怀中的孩子被厚实的襁褓包裹着,睡得安然。
      “你——”
      徐潜山站起,椅腿在青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脑中一片空白,不死心地在魏海棠与孩子之间看了几个来回,似乎很难接受一年过去,她与徐安期之间就蹦出了一个孩子。
      徐潜山喉结滚动,脱口而出:“你生的?”
      魏海棠沉默一瞬:“不是。”
      徐潜山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又意识到什么:“我师弟呢?”
      魏海棠答:“他正在查荥阳的事情,还没回来。”
      徐潜山:“所以你特意传信给我,就是为了让我看一个孩子?”
      魏海棠:“不是看,我要你带走这个孩子。”
      徐潜山僵在原地。
      烛火爆开一瞬,他面上表情便有些看不清。
      魏海棠以为是他心有顾忌,顿了顿,伸手去掀襁褓的动作很温柔:“这孩子刚刚出生三个月,看上去丑是丑了点,只是皱巴巴的还没长开……”
      徐潜山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以为我在在意这件事?告诉我,这是谁的孩子!”
      两人四目相对,魏海棠静静看着他,一双眼睛平静如霜雪:“你应该猜到了,徐潜山。”
      徐潜山的眼皮突地一跳。
      魏海棠垂目,缓缓开口:“这孩子的母亲死了,南越群龙无首,这个节骨眼上,一个有着中原血脉的孩子不能服众。好在她身边的长老机灵,在死前认了楚竹作义母。”
      “兖州与百越瘟疫一事颇多蹊跷,但如今百越我可用的人不多,人心浮动。在我查明真相之前,我会让百越与中原断交。”
      或许是深夜,又或许是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消磨了如今百越巫祝的心神,魏海棠看起来难得有些疲惫。
      “楚竹骤亡,我精力有限,难免心神不定,所以思来想去,欲托你一事。无论是你交给陆长清也好,带回儒宗也罢,只要能让这孩子活下去,尽量护他平安。今后若是还有机会,我与徐安期会来见他。”
      徐潜山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拧眉:“你还想着百越与中原能够通商?靺鞨战后如此,你应当知道不可能了。”
      魏海棠神情寡淡,她拨开腰上酒壶,喝一口冷水:“你们中原的典籍说,‘秦楚相争,犹两虎相斗而驽犬受其弊’,我们百越与靺鞨相生相克,是天生的仇家。中原与百越断交,得益的到底是谁?”
      徐潜山便道:“你总是异想天开,不肯放弃。”
      魏海棠回:“尽人事听天命,你又为何总不肯试一试?”
      “……”
      这一句让徐潜山哑口无言。
      天地雪白一色,只听见雪花落在地上窸窣的声响,仿佛覆盖了世间污秽。
      徐潜山沉默了很久,最终从魏海棠手中接过了襁褓中的孩子。
      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粒拍打窗棂,烛火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光影。
      徐潜山垂眸看向怀中,孩子的相貌与故友的形貌重合,他眸色渐深,轻声开口:“……孽种。”
      话音未落,霜雪刀的寒光骤然映出魏海棠绷紧的下颌线:“徐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