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他枯枝般的手腕搭在锦衾上,面容早已经被岁月浸透,神色如一汪潭水。
是平静,也是疲惫得深了,病入膏肓,纵然千般情绪,如今也激荡不出几分波澜。
徐潜山看向魏危,恍然间仿佛又看见了故人的影子,只是故人容貌依旧,明艳如初,而他鬓角却早已落满霜雪,垂垂老矣。
“魏危,我要谢你还愿意来见我。”
徐潜山想见魏危,但魏危未必就要回应他。平心而论,他并不是一个对百越与魏危有用的人。
魏危坐在徐潜山面前,看着这位曾经的青城三杰,如今的儒宗的掌门,眉头蹙起。
“我曾经对你说,你最多还能活五年。”
徐潜山神色平静:“巫祝铁口直断,是我大喜大悲,自作自受。”
他静默了一会,转而看向魏危身后的人,微微笑起来:“陆临渊,我病入膏肓起码不是假,我知你或许不愿意见我,只是有些事情不想带到坟墓里去,才叫你们来。”
师徒目光对视的刹那,千般纠葛皆凝于静默,万种前尘皆入空寂。
陆临渊终是低眉开口:“师父。”
窗外有山风穿林,卷着松涛的气息涌入窗棂。
楼阁通透,光影错落,窗外云雾缭绕触手可及,在这样的景致中,徐潜山神色有些恍惚:“我少时与徐安期一齐入儒宗,当年师父对我们笑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世上的人多称慕天才,若希望自己出名,最好趁少年。”
少年鞍马尘,儒冠多误身。
“所以你们看,当年师父说得果然不错。待我死了,他们只会记得当年的素冠与清湘客,至于我这个无甚大用的儒宗掌门,就和金榜题名上那些进士一般,一时风光也就过了。”
徐潜山似乎在自言自语:“当掌门是很烦的,没什么意思。我躲了这么些天,玉函峰主其实早就不耐烦我了,他或许觉得我是不是为了躲懒才装昏迷的。”
徐潜山如今的情况已支持不了他一口气说太多的话,他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声音疲倦却平稳:“我的故人死的死,残的残,只剩下我这一个老家伙了。”
君不见少年头上如云发,少壮如云老如雪。
第110章 人生不作安期生
如意二年,暮春。
两名少年踏着满城落花进入桐州城门。
前者一袭青衫,红色发带随风轻扬,背负长剑,剑上悬挂的半块玉珏与剑柄相击,发出清越之音。后者束发成髻,手握长剑,步履稳健。
两人便是徐安期与徐潜山。
此时距他们与陆长清一起游历江湖已过去了一年。
三个少年人在青城偶遇,一个刚刚灭三十一盏心灯,一战成名;一个不喜如今儒宗被孔氏把持的风气,心情郁闷;一个与家中决裂,偷跑出来,孤身一人。
三人在茶馆相遇,一拍即合——或者说徐安期与“鹿山涯”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一起游历江湖。
今后扬名天下的青城三杰中,陆长清以“鹿山涯”之名在扬州一战成名,徐安期被人约战至今无一败绩,素冠美名。
他们三人走到荥阳,走至扬州,绕了那么一大圈,见过高山流水,也见过流沙戈壁,干了许多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也差点被惊天动地的事情干死。
好在桃花马上,春衫少年侠气,竟也不知天高地厚的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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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州街边,马车辘辘,手揉的鱼糜团成丸子下锅,爆出滋滋的油香,香糖渴水打在竹筒中……商贩的叫卖不绝于耳,徐安期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
桐州原属乌桓慕容,矿产丰富,市集上各式各样的石头雕成精巧的饰品,吸引了不少外来人的注意力。
徐安期蹲在摊子面前,一眼看中了根海棠花的簪子。小商贩不是没见过为心上人或是娘子买小玩意讨欢心的人,又见徐安期身姿不凡,像是有钱的主,当即张口夸赞少侠眼光极好,推销起来。
徐安期确实很喜欢,但半天过去,还是诚恳开口:“对不住,我没钱。”
商贩一噎,便笑:“少侠给心上人买簪子,自当大气一点。”
徐安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心上人也没有。”
商贩觉得自己被人驴了:“那你在这看半天!”
徐安期捻着那枚簪子,笑了:“因为它确实好看。”
徐安期做事随性,想看海棠花就自己一个人拖着海棠树苗上山,说要游历江湖就拉着徐潜山出门,看来路不明的鹿山涯顺眼就带上鹿山涯,想一出是一出,就连自己的师父也常被折腾地直摇头叹气。
徐潜山最终还是冷脸付账了。
“……”
只是他们师兄弟来的不巧,刚刚进桐州城没多久就下起了雨,一直到晚上才找到价钱合适的落脚处。
热水洗去满身寒气,徐安期擦过头发,径自铺开被褥,靠在了窗台上。
不知何时骤雨初歇,月光穿透云层漫过窗棂,万山仿若一白。
桐州的月色极好,比起青城儒宗来说别有一番缠绵的韵味。
徐安期曾听陆长清说过,桐州有竹海万顷,晚上若是住在竹海旁的月池处,就能听竹叶沙沙作响,闻见月光浸透竹叶的清气,份外宁静。
此时此刻,素湍绿潭,湖光映月。雨后的水潭被月色折射出粼粼波光,竹叶上照着一层莹白银霜,案头长剑上的玉珏摇晃。
剑客倚靠在床头一角,遥望着悬挂于窗户之中的圆月。
徐安期感受其中,不由叹息:“真漂亮。”
一旁的徐潜山无心欣赏,对着烛火算账,去掉今日买簪子格外的开支,最终冷脸开口:“我们三个人,管账的应该是陆长清。”
徐安期搭着膝盖,笑意漫上眉梢:“师兄有些厚此薄彼啊。”
徐潜山吹灭烛火,看向自家不省心的师弟:“你是散尽千金的败家童子,若将钱袋子托付给你,不出三天,我们两个就得到街上讨饭。”
徐安期:“……”
徐潜山在儒宗也帮忙打理过账务,只是制不住他这个师弟,让徐安期求几回,就冷脸付账说下不为例。
只有陆长清,表面看起来温温柔柔的,那可真是半点不该花的钱都抠不出来。
可惜这小子半月前跟着一个百越女子跑了。
徐潜山对此显然耿耿于怀:“她非良人!”
陆长清温柔倔强,而楚竹风流成性,岂是能厮守一生的人。
白衣青年坐没坐相,顺手拿起桌上太玄剑擦拭,笑着摇了摇头:“师兄,我们第一回遇见陆长清,你也是这么说他的。”
一个没有用实名,独自一人去扬州的剑客,在徐潜山眼里满是疑团,若不是徐安期一意孤行,他们三个人凑不到一块。
徐潜山:“……”
**
万籁俱寂。
师兄弟聊着聊着就已入了深夜,少年剑客抱着剑,侧卧在窗台上。
桐州暮春的夜风还有些凉,少年素白绸衫被山风掀起一角,恍若月下振翅欲飞的白蝶。
晚风吹来,分明是慵懒倚着窗棂的姿态,却被月光勾勒的轮廓却似竹间积雪般清冷孤绝,仙风道骨。
不知何时,徐安期的眼皮渐渐压下去。
“醒醒神。”年纪轻轻的徐潜山被他这师弟锻炼得又当爹又当妈,他伸手去拍徐安期肩头,“要睡回榻上。”
“……”
徐安期就咕哝了一句什么,徐潜山没听清,也自然没有听见夜风中那一声极浅的轻笑。
不过一瞬,少年剑客倏而睁开眼睛,声音清澈而凌冽:“谁在那里!”
徐潜山还没反应过来,眼前银光乍现,徐安期纤薄的长剑抽出,电光石火间已窥见一道人影。
徐安期足尖在窗户上轻轻一点,犹如灵蛇游弋,借力跃出房间,竹梢斑驳摇晃,如同一阵风刮过,追着那道月光下那道影子而去。
待徐潜山扑到栏杆前,唯见竹海翻涌如墨浪,又惊又急:“这是三楼!”
徐潜山跟着自家师弟追上去,以他目力所及,只能隐约瞧见两道身影在竹林中来回穿梭——所过之处竹叶上挂着的雨水纷纷落下,双方不相上下,犹胜鸟雀三分轻盈。
徐安期的轻功已是儒宗第一,江湖之中鲜有敌手,这到底是何人,居然能与之不相上下!
徐潜山越想越心惊,徐安期更是神色一凛,飞掠间隙双指并拢摘叶飞花,一枚竹叶激射而出,在月下划出劲道弧度。
本来以他的功夫,这样的距离中一个必然是十拿九稳,然而千钧一发之际,本该凌厉的竹叶在到那身影旁边时居然越来越慢越来越缓,最后如同凝滞一般停在空中!
那人眼中尤带三分笑意,屈指一弹,一招仙人指路,身形飘逸,恍若拂衣振雪,举重若轻,生生将那枚竹叶打退回去。
竹叶避开徐安期,楔入树木三分。
“……”
他们已到竹林的边缘,月下一泓寒潭倒悬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