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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渊而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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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2章
      
      木槿回答她:“若真有一天走到这一步,那也绝不是巫祝的问题,朱虞一族只要思考如何跟着魏危就好。”
      “那些人总说魏危酷烈,怀念上任巫祝魏海棠,可当年他们也是这么举起反旗,逼迫魏海棠交出自己的位置。”
      世上总有这种人,觉得今不如昨,人不如故。
      中原有陆临渊,那些江湖侠客总说他不如徐安期。百越如今的巫祝魏危,他们也总觉得不如当年的魏海棠。
      针砭世人,愤恨而死,怀念过去的那些人与事都是借口,徐安期也好,魏海棠也好,他们的目的是借着不会重生的死者抨击眼前人。
      木槿忽然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还没有与巫祝面对面见过?”
      苍术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带着的傩面,摇了摇头。
      木槿笑了笑,眼角延展出一条细细的皱纹:“她快回来了,你与她接触片刻就知道了,你会喜欢上她的。”
      **
      到了发现北越长老尸首的门前,层层把手的朱虞亲兵让开一条道来。
      天气炎热,虽然房内已被苍术吩咐搬来满满一筐冰块,但难免有些异味。
      门外烧着皂角去除晦气,魏危换下巫祝常服,蒙上熏醋的白麻布,苍术正欲隔着傩面带上,魏危侧脸过去看她。
      “为什么不摘面具,不方便吗?”
      苍术怔忡,似乎也意识到了她从与魏危见面以来,她还没有摘过傩面。
      她的食指扣在面具上,往下摸了摸,露出一截粉肉结痂的伤疤,从颧骨一直延伸到脖子,看起来有些狰狞。
      “我的脸在小时候被烧伤,贴着仿人皮的东西不透气,不一会就会流汗发痒。如果不带面具,她们总是很在意我的这道伤疤。”
      苍术两指轻轻碰上那结痂的肉:“我其实已经不在意这道伤疤了,但我不想每一次向别人解释这伤从何而来,也不想看见他们怜悯的眼神,所以一直带着面具。”
      说着说着,苍术迟疑问道:“巫祝会觉得我不戴面具,坦坦荡荡示人更好吗?”
      苍术看着魏危。
      她会觉得这样的自己懦弱吗?
      魏危看着那道伤疤,移开视线平静开口:“不,展露伤口给旁人看是没有必要的,你很有勇气。”
      苍术一愣:“……”
      魏危已跨入屋内,屋子中有些冷。
      北越长老的尸首侧伏在地上,一把长刀穿心而过,鲜血大多被地上的毯子吸透,可以想见动手时是如何决绝惨烈。
      苍术跟上去:“我到时,北越长老尸首时已经冰凉,肌肉僵硬。北越侍卫说北越巫咸与长老对巫祝回来这件事上态度不一致,所以并没有找长老一块去祈禳堂。”
      魏危嗯了一声蹲下去,指腹擦了擦刀上的血渍,血迹已干涸,呈现出赤黑颜色。刀刃有崩出的数道豁口,如砂砾般的粗粝,刀身深深刻出数道引血槽,是杀人刀。
      北越长老双手握着刀柄,看起来是自尽。
      苍术见状问:“需不需要发出告示,询问这把刀的主人?”
      魏危淡淡开口:“不必,这把刀就是北越长老的。”
      魏危自己就是绝顶刀客,苍术自然相信她的判断,没有再多言。
      看过长刀本身,魏危弯腰凑近,仔细观察刀创口,偏向左侧,花纹交出,起手重,收手轻。
      思索了片刻,魏危伸手探了探尸首腋下的温度,苍术没想到魏危这般敢直接上手,有些震惊,还来不及说什么,又见她微微用力拉了拉刀柄,因为死后僵硬,没有拉开。
      魏危皱眉半跪了下去,按了按北越长老的胸口,似乎是听见了什么细微的动静。
      下一瞬,她直接伸手探进尸首的衣襟中一寸一寸找着什么,就连苍术的脸色也禁不住微微变化,连忙跪下去想拦着魏危:“让我来……”
      “……”
      这句阻拦没有说完,因为魏危的双指从北越长老衣襟的夹层处慢慢夹出了一封信。
      第91章 连环(增700)
      苍术打开门,外头等候着的蒙面医毉带了薄荷叶与醋水进来。
      魏危站起来,抓起一把薄荷叶揉搓片刻,指尖水滴落,干涸的血迹无声融入醋水中。她拿起一旁棉布正反压着擦了擦,正要丢开,忽然想起什么,又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手指。
      她一边擦一边问:“有没有查到谁最后见了北越长老?”
      苍术微微颔首:“北越长老处理族中繁多事务,最近三天见过不下十人,东瓯与西瓯的巫咸在昨日都与长老见过面。”
      澹台月与李天锋。
      魏危略略一顿。
      北越诸事由北越长老揽下大半,巫咸会去见长老实属平常事,他们要是找上燕白星才叫奇怪。
      进来的医毉已收拾好北越长老的尸首,为首的那位向魏危汇报:“北越长老大约是今日早上自尽的,巫祝若要细致的结论,要等到验尸过后。”
      她们将北越长老的尸首抬下去后,会用百越特有的白梅肉酱擦过,验证伤痕,确认死去的时辰。
      百越的医毉比中原的仵作还要细致。中原将死亡视作禁忌,根深蒂固的风俗与规矩要求对亡者给予生者一般的尊重,棺殡椁葬,以至于视仵作为视为卑贱,工食亦极微薄。
      而百越崇奉灵肉分离,人死之后,往事尽消,火焚水沉,遇见有疑问的,验尸动刀是常事,并不忌讳。
      等到医毉离开,魏危才拆开那封信。
      信中盖着北越的印章,开头一句“北越长老敬巫祝尊前”,墨滴成点,字迹蜿蜒,可见执笔人写下这份信时是何等心绪。
      视线往下,北越长老在信中自言自己因燕北极之死一直对魏海棠及魏危心生怨恨,而就在两年前,靺鞨人主动上门找他。
      靺鞨人突兀上门,就连北越长老也不觉愕然,交谈之后得知,当年赫连独鹿在中原败退后,意图攻占百越。
      此事在百越人尽皆知,但当年穿过难越碑而来的靺鞨人并未全部被魏海棠找出,还有一部分用萨满之法剥下人皮改变自己容貌,在百越安扎定居,隐瞒至今。
      “……”
      魏危蹙眉。
      信中接着写道,上门的靺鞨人不似魏海棠那个时期那般野蛮,所谓“天性习战攻以侵伐”,不知礼义,反而彬彬有礼,对百越中原一些典故礼仪头头是道。若不是天生眼睛异于常人,北越长老恐怕会以为他们在胡言乱语。
      他们说,靺鞨从未放弃过吞并中原,同为异族,他们视百越为一大助力,只是当年魏海棠手段强硬,不肯合作,他们才出了剥皮潜伏的下策,间接让靺鞨与百越生了嫌隙。
      潜龙勿用,靺鞨修整了这么多年,此时时机已然成熟。他们找上北越长老,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提出希望与他合作,一同除去巫祝魏危,而靺鞨会一力扶持北越统领百越。
      北越长老被他们所蒙蔽,一时鬼迷心窍,同意与靺鞨合作。当年那枚送往北越的巫祝令牌也并非丢失,是北越长老杀了木槿派来的使者,以此向靺鞨人表达诚意。
      令牌现在还放在自己床底下,可做这封信的证据。
      最后一段,他写明与靺鞨一手策划了刺杀巫祝之事,他拿走楚凤声的令牌更是为了栽赃陷害。北越巫咸燕白星天性自然,百越众所周知,对此毫不知情。
      北越长老不擅言辞,一路写下来皆是平铺直叙,写到这里才流露出些许感情,墨迹凝滞成点。
      他在信中写明,如今幡然悔悟,自知罪孽深重,以死谢罪,望巫祝与木槿长老看在这些年燕白星忠心耿耿与燕北极血脉稀薄的情面上,不要迁怒北越。
      “……”
      “我自知所行所为大错特错,九死不可赦,如今悔之晚矣。生难死易,我今怯懦赴死,巫祝可将我枭首示众,身躯被傩梭啄食,为百越诸人示警。靺鞨身披人皮,生性狡诈,不可信任,万望百越族人不要步我后尘。”
      北越长老的尸首旁,苍术平静将信读完收起,呈给魏危。
      医毉验过尸,四位巫咸与长老被请到了冰室。得知北越长老留有遗书一封,其中居然牵扯到靺鞨的事情,几位巫咸脸上均浮现出不知真假的惊愕之色。
      冰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北越长老不擅富丽文章,但信中行至末路的悲怆感染着祈禳堂中的人。虽然他承认了他做过这么多错事,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冰座上已无生机的那张面孔,此时竟无人出声指责。
      人实在是奇怪又复杂,谁能想到平日里被燕白星气得火冒三丈的北越长老在暗中与靺鞨合作,意图谋害百越巫祝,又有谁会想到在最后关头,他忽然醒悟,在信中提及自己愿被枭首示众,被傩梭分食以谢罪。
      空旷冰凉的冰室内,北越长老面容被幽暗灯火照亮,沉默坚硬如一樽石像。
      燕白星半蹲着,半晌他伸出手,碰上北越长老冰凉湿滑的脸庞,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哽咽。
      他问:“什么时候能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