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贺归之。
乔长生同父异母的兄长,日月山庄的少主。
两人却是不约而同没有开口,等踏入洞中,外头这么大的动静,乔长生已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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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长生脑袋钝重,一双黑眸怔怔地不知道望着哪里。
乔长生这些天并不是毫无意识,他隐隐约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因为半梦半醒着,没有办法确定那些事是不是虚妄。
他的舌头抵了抵上颚,苦涩的药香萦绕,只觉十分茫然,心中空荡荡的。
“……”
直到半晌过去,那股熟悉的味道依旧在他唇齿间消散不去,乔长生才浑身一震。
周围寂静地一片落叶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见,乔长生却仿若被千言万语诘问。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肉都在发酸,垂放的双手控制不住地攥紧青衣。
陆临渊与贺归之交过手,魏危分辨得出贺归之的呼吸。
而乔长生面色惨白,他也知道是谁来过。
……唯有他的兄长,才会随身带着日月山庄为他配的、温养心脉的丸药。
第73章 竹海闻语
泽陵,漕船。
魏危醒的不算太早,船上来来往往的动静与细碎的说话声穿过木板,像是水在砂锅里闷闷地烧开,钻入耳中咕咚咚的响着。
从柔软的床榻上醒来,魏危找了一件宽松的淡青色衣袍换上。她其实睡不惯软榻,但这几日确实是太累了,难得能睡一场饱觉,也不挑剔。
此时换好衣袍,掀开床帘,推开靠边的那一面窗户。外头的阳光已亮堂堂地照亮山峦旷野,清新的水汽与人潮的喧闹扑面而来,清脆的鸟鸣化出一池春水。
“……”
已是初夏,眺望江面,泗水平静,薄雾微融。从荥阳一路向东,两岸青山起伏,一声低沉的号角声传来,上头传来帆布拉绳的动静,水面荡开一层一层的波澜,波涛回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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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晚上,他们三人终于赶到了泽陵。
路上大宛马循着魏危的气息追来,虽然瘦了些许,但重新遇见主人,马蹄兴奋地撅着脚底的土,鼻子喷洒出热息,来来回回不住地蹭着魏危的脖颈。
魏危贴着它,摸着它的已有些凌乱的鬃毛,低笑着夸了一句好孩子。
三人一马到码头,前往扬州的漕船正预备夜里开船,不少吃完饭看热闹的人来到江边,对着这巧夺天工的画舫漕船啧啧赞叹。
这船吃水很深,须得近百名船夫在船舱底下控制船桨,而上头一层又一层的楼宇挑着,如同博山炉,又以铁链勾连悬了满空的灯火,彻夜通明。江面一阵吹来,灯笼轻轻晃动,在夜里熠熠生辉。
江水阔远,天穹翻转,满江灯火如星河倒悬。
这艘船是慕容氏的手笔。
乌桓慕容天生富贵,未曾归顺中原之前就有不少族人经商。归顺之后,他们这些人背靠乌桓的矿山,心思又活络,南来北往的经营票号,最终成了中原排得上名号的一方富商。
因陆临渊几人看起来有些狼狈,漕船迎客的船保儿还想说现在上船恐怕没合适的位置,一直默不作声的乔长生却在船保儿开口前从怀中掏出银票来。
船保儿一摸银票,对着烛火看了一眼纹路,连忙收起,拱手叠声说自己有眼无珠,立马很有眼力见地牵走魏危手中大宛马,在暗中略眼一瞟,却是一匹俊美强壮的大宛马,更加不敢怠慢,叫人安排了三间上房。
先前在林中几天几夜,就算是大罗神仙也熬不住。上船后三人谁也没有提贺归之的事情,陆临渊更是不知为何皱着眉头,声音都低成了气音。
几人安安静静对付了几口饭,热水洗过澡,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
上了前往扬州的漕船,没有追杀、不用在林子里蜷缩着睡觉、不用换着人守夜——房里只有蓬松的像是龙须糖的棉被,桌上还摆着一叠绿豆做的玉露霜,配上薄荷加白檀末。
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下来,魏危给自己倒了一盏温茶,端起茶盏,看着窗外风景,慢慢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
房门在此时被人敲响。
魏危打开房门,却是乔长生在外头。
他敲门的手蜷了蜷,向她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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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长生昨晚睡得很不踏实。
他自小身子不好,也曾在年少伤春悲秋,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肯出来——觉得凭什么自己就要一碗一碗吃药,常人能做的事情他却做不得,一年有一半的时间要躺在床上。
每逢下雨落雪,乔长生浑身痛的如同针扎。如此千百回,七窍玲珑心也被绵密的针刺出血,生出不甘与无力的怨怼与茫然。
世上身子康健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他这样病弱呢?
外头下着大雪,窗外雪光照明大半间屋子。
贺归之听说了这件事,来他门前敲门,乔长生看着始终那道立在他屋外的绰约影子,还是叫人开门,让他兄长进来。
屋内一片安静,只有禁不住雪压的树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贺归之怕外头的寒气激着他,并没有到屏风里面,只是在外头解开大氅,慢慢烤着风雪的气息。
他开口唤他:“长生。”
因雪冷,乔长生裹着厚实的棉衣,脑袋也有些昏沉,为了刻意忽视身上的疼痛,他已经扰得无力回这声“长生”。
贺归之一边慢慢地等着,一边说起乔长生出生的时候的事情。
他的气息那么微弱,哭声也小,连接生的产婆也觉得他怕是活不下去。但贺归之不愿意放手,贺知途也不愿意放弃,早就预备叫来了全扬州的大夫,从阎王眼皮子底下挣下一条命来。
往后三岁,乔长生经常发烧,又不肯吃药,贺归之想尽办法,一会用撕开的小片馒头吸饱药汁,一会又逼着医师想法设法在药里加甘草与蜂蜜……
谈起这些事,贺归之并不觉得麻烦,反而笑了笑说,如今看到乔长生还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已经是天之大幸了。
不知何时,贺归之来到他面前,递过一枝梅花。
那是日月山庄没有的双蝶绿萼梅,先前扬州一个花匠好容易才养了出来,小枝青绿,很是古朴典雅,乔长生一眼就很喜欢,可惜花匠不愿意卖,只好作罢。
但他的兄长还是设法给他折来了。
贺归之温和望着他,缓缓开口。
——长生,你想一想乔夫人,想一想父亲,你做着这些伤人又伤己的事情,他们也在你后面伤心啊。
乔长生低着头,他看着那枝梅花,愧疚淹没了他。
他这条命,是日月山庄上下小心翼翼看护着、活下来的。
所以哪怕是苟延残喘,哪怕是后来贺归之看管地过于小心,乔长生也始终努力活下去,从没怨过他的兄长。
“……魏危,我想起日月山庄的梅花。”
乔长生回忆那些与兄长点点滴滴的事情,喃喃开口。
“从前山庄里有许多虫子,有一次,一只毒虫咬了我常常入画的一只青背山雀,我找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死了,被梅花掉落的花瓣淹没,我与兄长一起将它埋在了树下。”
“我那时伤心的很,兄长要给我找新的来,我不愿意。后来我的院子里再没有出现过一只虫子。”
乔长生的嗓子阻塞,心头血如刀剜,低下头控制不住的咳嗽着。
“可是——”
可是若是自己的兄长和追杀他们的刺客有关,这群刺客又和夏无疆有关联。那么,薛家那满门的人命就和贺归之有关系。
乔长生想起薛长吉临走时恭恭敬敬地喊他先生,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
“……”
乔长生这样的君子,心性坚不可摧,九死未悔,其实也很容易崩溃。
他们只会去做他们认为正确的事情,无论这件事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哪怕是一条性命,他们也甘之如饴。
但若是发觉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对他们来说正如抽掉木塔上的主心骨,无论能战胜多少地震水淹,都抵不住这顷刻间的崩塌。
平日里的乔长生不会主动敲魏危的房门,更不会进魏危的房间。
他现在坐在这,因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和谁说这些猜想,他已在崩溃的边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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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长生低着头,自己手上快捏了一圈红印,听见对面魏危的声音。
“乔长生,若是把错处拉成一条长长的、无法窥见全貌的链子,在这世上所有人都在环扣当中,人人都有一身过错。”
魏危的目光落在乔长生身上,她俯身按住乔长生的肩膀,好似有什么东西重新支撑起乔长生这病弱的躯壳。
魏危眼中印着江水波光,自成斑驳:“事情还没查明,就算贺归之当真和这些事有关系……”
乔长生忽然想起先前魏危安慰薛长吉的话来了,下意识接上一句:“错不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