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陆临渊还在确认自己是不是还处于幻觉之中,他以为自己刚刚说的那些疯话得到的应当是一巴掌。
但魏危并没有这么做,反而为了让自己清醒,给他喂血。
他想,魏危居然愿意为了他做到这种程度,这怎么不能算一种超越了切磋对手之上的感情呢?
魏危对病人其实很包容,她纵容了陆临渊一会,见他还是没有松开的意思,就扯了扯自己的手腕:“你打算做什么?”
就这样贴到天荒地老?
陆临渊:“……”
天不知何时亮了,旭日东升,晨光如金粉洒下,远处吹来的含着水汽的风吹散了此时暧昧燥热的氛围。
陆临渊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残留在唇上的海棠香气再一次充溢喉齿间,他这次是彻底回神了。
看清面前的伤口,陆临渊原本舒展的眉头皱起来,垂下的眼睫颤了颤,开口。
“……我给你上药。”
陆临渊翻出一个白色瓷瓶,那是之前贺归之在洞中给他的止血伤药,里头有香青兰与接骨木。
玉函峰主一嗅就知道是好东西,他一直没舍得用。
陆临渊一边轻轻抖着瓶子,一边低声开口:“你生我的气么?”
魏危支着脑袋,看着陆临渊洁癖发作般用水囊的水给她细细擦过手指,最后慢慢一点点撒药粉,最后一丝不苟地给她绑好绷带。
她有些好奇问:“你为什么总觉得我会生气?”
陆临渊笑了笑,他的唇上还带着一点光泽,看上去无害又温和:“因为我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魏危想了想,觉得陆临渊或许是在儒宗被徐潜山无意识打压惯了,对自己不够自信,于是语气甚笃地开口:“你很好。如果没有你,光靠我一个人想要在这里护住乔长生很难。”
因为没有剪子,陆临渊低下头,温热的鼻息靠近魏危的手掌,用牙咬断了绷带的一端。
清脆一声,如一根棉线崩开。
陆临渊没有回答这句夸赞,他拨了拨快要熄灭的炭火,忽然开口。
“魏危,其实我与乔长生都不重要,你可以走的。”
魏危:“什么?”
“……”
陆临渊抬眼注视着魏危,像在看着寂寥黑夜里一轮月亮。
“如果只有你一个人,你完全可以一个人先带着儒宗和日月山庄的信物到荥阳。在你在搬来救兵之前,我和乔长生会留在这里等你。”
魏危慢慢皱起眉头:“你打算带一个昏迷不醒的乔长生怎么躲?”
陆临渊道:“我会尽量护住他。如果敌众我寡,我做不到,在我死之前,我会杀了他。乔长生还昏迷着,不会有太多痛苦。”
乔长生愿意为魏危去死,陆临渊也是。
“……”
魏危闻言认认真真打量着陆临渊的表情——他眼下是有些倦怠的浅青,头发也有些凌乱,但是眼睛很亮,嘴角是温和的笑容。
她问:“你真的清醒了吗?”
陆临渊弯了弯唇角,语气依旧很温柔。
“魏危,我总是会想着最坏的事情。”
这其实是一个坏习惯,但陆临渊早已经习惯,他借此慰藉遇见魏危之前惨淡无光的时光。
只要最终发生的事情比最坏的可能好上那么一点,他就能这反复折磨中寻取到一点难得的幸运,捱过坐忘峰上漫长无人的岁月。
魏危微抬起下巴,灌下了一大口凉水,声音淡淡:“既然我在这里,就不会让那种最坏的可能发生。”
陆临渊相信魏危,但此刻他也说得很坦然。
“可人总是会死的。”
“如果我死在你之前,我不奢求什么,你能记得我久一点最好,忘掉了也不要紧,我向来很知足。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我。”
明明只有二十几岁的年纪,陆临渊的语气总温柔地自然而然,仿佛任何事情都惊不起波澜——哪怕有关自己的生死。
魏危拧紧水囊,看向陆临渊:“你想要我记得你多久?”
陆临渊想了想:“不能比乔长生短。”
魏危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过了一会,似乎找到了什么确定的倚靠,她坚定地看着他:“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似乎猜到魏危刚刚在想什么,陆临渊叹了口气,声音里头多少有些无奈:“魏危,你说你记得我,是不是因为我的君子帖?”
只是因为他的剑道,所以才记住他的么?
陆临渊的语气一点也不咄咄逼人,甚至一点抱怨都听不出,但魏危闻言表情掠过一丝思索,长眉微蹙。
陆临渊垂下眼睫。
他太过悲观,以至于连魏危眼底的动摇也从来觉得不会属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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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危一时没有开口,而陆临渊也不想让魏危为这些无所谓的事情担忧。
在天彻底亮起之前,他将篝火的痕迹扫掉。一截烧过的树枝握在手中,在地上画了一张简易的地图。
陆临渊缓缓开口:“这里离荥阳已经很近了,附近有一片大湖,四周无林,视野开阔,这些人若不想大张旗鼓,会在这里动手。”
陆临渊在图上划出一条道来。
“若是绕过大湖,继续往这个方向走,就能到荥阳的泽陵镇。先前我打听过,从镇水过的漕船会在这几日会经过泽陵,直通扬州。”
魏危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她蹙眉问:“需要几天?”
陆临渊扔下树枝:“若是没有意外,一天半足矣。”
长夜漫漫后,正是破晓天光。
这几日下来,魏危与陆临渊昼夜不歇,狼狈不堪,而追杀之人何尝不是心急焦躁,恨不得将他们揪出来剥皮抽筋。
他们暴戾恣睢,穷凶极悖,如盘踞在湖底的鬼蜮,寻找他们疲惫的间隙,企图在他们前往荥阳的最后一晚,将他们拖入无尽黑暗中。
但——这对他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个反击的机会。
魏危足踏树枝,踩落一树清晨的露水。
她登高望远,确认了周围的地形,才缓缓开口:“陆临渊,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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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清亮的鸡鸣在深林中回响碰撞,似是不甘黑夜离去,无数飞鸟扑腾着翅膀惊起,遍地狼藉。
隔着重重叠叠的树木,日光被筛得模糊,林中的日头总是不太利落。
而往前数百步,四面山林环抱着一面镜湖,湛蓝剔透,豁然开朗。银镜一般的湖上泛着迷蒙的水雾,远远望去仿佛云海飘逸。
又是新的一天。
高处,领头之人五官凌厉仿若刀削,腰身挎着一把弯刀,猎豹般灼灼的眼底有浅浅血丝。
“他妈的,这群老鼠真会藏!这已经第几天了,连根毛都没找到!”
下属递上一块刚刚烤好的肉饼,领头的男子看也不看,似肉卷一般抓起来撕咬,就像在生啖他人血肉。
其中一位带着面具的弓箭手皱眉开口。
“林中多毒虫猛兽,他们三个人看起来也没有带什么东西下来,这些天过去,或许已经……”
领头男子眉头一挑,毫不留情面地嘲笑起来:“毒虫猛兽?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连猫都是被拔去了爪牙的!”
“可是……”
男子冷笑一声,他盯着那个弓箭手,目光倨傲又冰冷,不知不觉便让人心生寒意。
“我们已折了一个射雕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什么都没有,怎么和主子交代?难不成你代替我去吗?”
“……”
弓箭手不由噤声。
与他们同为手下的夏无疆那一队在薛家折戟,二十多人死的死,被俘虏的被俘虏。
他们这些人本来是来清河灭口,但云家看管得严密,一直到云胧秋带着那个薛家的小孩走了,云家人手撤走,他们的射雕手才寻到了机会下手。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突兀出现在薛家的三个人。
夏无疆二十多人的精锐全军覆没,这么多年的栽培一朝付之流水,这场流血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但他们没有想到杀这么三人居然会如此棘手,久追不到,还折了一个射雕手,他们也不好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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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林中树叶窸窸窣窣动了动,带着傩面的几位弓箭手已将箭头移开对准,忽然一道常人听不懂的低低嗓音钻出,首领眯起眼睛,抬手做了个手势,用同样的语言回应。
片刻,一个身着轻便斥候模样的人钻出,朝首领男子拱手。
首领撕了一口肉饼:“什么事?”
斥候开口,声音有些生硬:“少主听闻了这件事,正在来的路上,吩咐你不要轻举妄动。”
首领男子眯起眼睛,说了句知道了。
等斥候一走,首领男子表情便冷了下来,啐了一口唾沫:“乳臭未干的小子,来这里添乱。”
男子手底下明显有与斥候口中的少主亲近的,闻言眼中浮出不忿之色,只是因为带着面具,没有被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