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乔长生从未觉得土地如此亲切过,喝了一碗白粥便晕晕乎乎上床睡着了。
他鼻子闷到了软枕之下,只露出一个脑袋和半埋的眼睛,头发有些凌乱,陆临渊给汤婆子灌了热水,塞到他被褥下边。
乔长生和陆临渊睡在一间屋子,魏危则独自住一间,两个房间相邻。
二更天,魏危房间外出现一道人影,来人身形颀长,轻敲三下门。
魏危没有出声,那人已明了一样,只听见吱嘎一声,对方开门跨入门中。
沁人的月色映照在屋内的墙壁上,波光粼粼似水。
摇曳的烛火下,魏危擦拭着霜雪刀。
在暖色的灯光照耀下,五尺长刀真如霜雪冰冷的反射。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陆临渊端着一碗咸粥与小菜,眼神掠过那把他无比相熟的长刀,轻声问:“怎么还不睡?”
魏危反握刀柄,慢慢收回霜雪刀:“今日下午在马车上,我把了乔长生的脉,顺带查了日月山庄为他配的所有药方。”
陆临渊搁下粥筷,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静静等她下一句话。
片刻停顿后,魏危开口:“全都没有问题。”
烛火一颤,屋内似乎黯淡了些许。
陆临渊拿起剪刀,将那蜡烛挑起来剪了一点,原本快要湮灭在灯油中的烛火又亮堂起来。
他半开玩笑道:“人心难测。我还以为你要和我说,日月山庄一直在给他下毒。”
魏危:“他确实被下过毒。”
“……”
两人皆是当世武功高手,此间除了隔壁乔长生匀长的呼吸,再没有其它更多的声音。
陆临渊眼中不由流出一丝异样。
“什么意思?”
魏危道:“乔长生自胎中孱弱至今,体内一股热毒。这些年日月山庄为他配的药也确实有效。他的药丸我都看过,天南地北各种药材都有,甚至还有来自百越深山,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寻到的。”
魏危看着窗外,眸中倒影仿佛波光冷凝的山峦,让人看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大家,恐怕不及周岁就要夭亡。”
贺归之的忧虑并非全然无由,乔长生是被生生拽着活下来的。
江湖人人皆知,日月山庄的少公子身子不好。
出生之时气息虚弱,周岁之前更是连药都灌不下,连棺材都准备好了。日月山庄广招天下名医,不知耗费多少代价,与阎王爷跟前抢下人来。
“乔长生脉象细软而沉,不似中毒后常见的雀啄脉。我用百越方法试了一下,才发觉他多年之前被下毒的痕迹。”
魏危拧眉算了算时间。
“总归,是在他出生之前的事情了。”
乔青纨身子虚弱,是因为孕中被人下毒。
乔长生出生起药不离身,也是因为在胞胎中就彻底坏了身子。
但如果是日月山庄下的毒,他们何必要费心费力,这么些年不惜代价地救乔长生。
如果不是,又有谁还有能力在天下第一山庄的眼皮底下给乔青纨下毒,乔青纨与贺知途又全然没有发现呢?
陆临渊思索片刻,问道:“是什么毒?”
魏危端起咸粥,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当我是神仙?接近二十年的事情一把脉就能探出来?”
陆临渊:“……”
魏危喝完咸粥,将空碗摆回桌上,蹙眉:“我总觉得日月山庄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奇怪的事情千丝万缕,竟都能与这座山庄扯上联系。
陆临渊闻言顿了顿:“这件事你要瞒着乔长生吗?”
魏危平静反问:“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真的能瞒住的呢?”
陆临渊一愣,浅浅笑了一下,开口道:“乔长生是个君子,这世间太多阴谋狡诈之辈,不是君子应付的来的。”
“他未必不聪明,只是太容易相信别人。当初在儒宗他连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却敢在猜出你百越身份之后,一人来找我。”
魏危凝视烛火,竟摇头淡淡:“陆临渊,你以为乔长生当真没有察觉过不妥?”
“就像当年朱虞长老未必没有想过徐安期的失踪有古怪,但她盛怒之下还是未深想。人情之至,可遮蔽真相,忽略不同寻常之处,自欺欺人。”
陆临渊听明白了魏危的意思:“所以,你不是要马上告知他真相?”
魏危:“我只是更希望他自己能知道。”
“……”
忽然一声长唳,魏危抬头看向窗外广阔的天空,一只巨大傩梭落下来,连月色也被遮住,倒映下一片阴影。
傩梭落在窗边,魏危展开一页纸写着什么,大约又是传去百越的信件,陆临渊特意避开视线,没有去看。
片刻之后,忽然传来刀刃抽出的声响。
一阵微风吹来,屋中暗香浮动,陆临渊又嗅到了那股海棠淡淡的香气。
他终于忍不住偏过头,却看见魏危站在月下窗边。那一轮明月高远静谧,她掌心被划开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液从伤口顺着垂下的指尖滴落到傩梭张开的口中,凛冽的香气分开八片顶阳骨,仿佛能沁人骨头里。
血饲傩梭,西府海棠的香气随着不断洇出的血液,在房间内更加浓郁。
“……”
魏危来中原的日子太长,打扮与举止又与中原人无异,几乎都快让人忘了百越那些亦神亦鬼的传闻。
陆临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鲜明地想起魏危百越巫祝的身份。
他僵在原地,鼻尖嗅着那股香气,按捺着自己想要上前为她包扎伤口的冲动,压抑着呼吸,好像自己变作了那只傩梭,被海棠香气蛊惑,渴求着一点唇上的温热。
于是一夜无梦。
**
第二日,三人早起,按照那位乡丞所言,一路往城东边走。
路上偶遇浣衣的妇人,她们腰间夹着木盆,三三两两前往河畔。
乔长生上前向她们确认那位铸剑师的住所,其中一个带着靛蓝头巾的妇人遥遥一指一栋不起眼的屋子。
“郎君是要找那位铸剑师吧,她脾气可奇怪着呢!若是她看不上的人,千金也不卖剑!”
绝顶铸剑师多少有些脾气,乔长生了然称谢。
顺着指路,魏危一行人来到房前,只见木栅栏歪歪扭扭开着,一角用竹片做成的占风铎被风吹动,声音悦耳,院中一口古井覆雪,看起来冷冷清清。
此间也无招牌,也无旗子,只在屋外草草立着一块木板,上头不伦不类写着一句“来者是客,福生无量天尊”。
三人撩起门口珠帘,走入屋内,恍然见满屋凌冽剑光。
“……”
“今日来了三位客人,真是稀罕啊。”
听见珠帘响动,从后院进来的女子手腕带着一串道珠,右手拎一个普通的鱼篓子,脚上蹬着双踢踢踏踏的木屐。她的头发被剪到齐脖那么短,发尖慵懒打着卷,像是被什么东西燎过。
她单指勾住鱼鳃,一尾活蹦乱跳的鲫鱼被扔在了桌案上,漫不经心般随手取下一把离她最近的长剑,一剑分飞,开膛剖腹。
女子一边阴握长剑刮鱼鳞,一边开口。
“见笑了,几位请慢慢挑。我就是这些剑的主人,姜让尘。”
乔长生张口欲言,却被姜让尘打断。
“诸位既然能找到这里,应当也知道我的规矩——我有三不卖。”
猪肝色的内脏被扔在桌底下的篓子里,沾着冰冷鱼血的指尖握着那尾尤在妩媚张合的鲫鱼。
姜让尘环顾他们三人。
“手无缚鸡之力者不卖,用刀者不卖,儒宗人更不卖。”
乔长生:“……”
魏危:“……”
陆临渊:“……”
第48章 长思
屋内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
如果不是与姜让尘素昧平生,陆临渊都要觉得对方是在故意针对他们三个了。
陆临渊看一眼魏危,又看一眼腰际的黑铁剑。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这把黑铁剑虽然平平无奇,容易折断,倒也干净朴质。
魏危面无表情朝他比了一个数字。
——三十六。
陆临渊:“……”
当初陆临渊作为试剑石与魏危切磋,他手中那把黑铁剑撑了三十六招。
人器合一,兵器是手足之延伸。绝顶剑客也会受限于手中兵器。江湖不是儒宗,不能摆得太厉害。
陆临渊老老实实留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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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长生闻言也神色变幻,下意识捏了捏皂绦软巾的垂带。
这一瞬的神色被姜让尘捕捉到。她扫视在场三位,不由一挑眉。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姜让尘利落地刮完鱼鳞,在清水盆中洗干净手,擦了擦,笑道:“这位公子想必不是来我这买剑的主,那便是这两位了?可惜这位姑娘……”
魏危看似无动于衷,只是握着霜雪刀柄的手指点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