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魏危从来不在意儒宗,也不属于儒宗,她就像是一阵自在的风,迟早会离开这个地方,寻找更宽阔的天地。
“母亲。”
乔长生小心翼翼开口。
“她叫魏危。以后若有机会,我或许能邀请她来日月山庄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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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气爽,无悔崖边的八角凉亭上风正好。
九月适合吃雌蟹,此时壳薄胭脂染,膏腴琥珀凝。
丰隆酒楼早早准备了各类菜式。而魏危经上一回一赌,小金库收获大成功,叫酒楼预备了一筐个头大的螃蟹,随时能送到儒宗山门来。
吃蟹是很费耐心的活,而陆临渊对口腹之欲向来淡淡,他剔好蟹肉放在蟹壳里,用勺子刮好蟹膏,调好醋与姜丝放在桌上。
魏危认真地吃干净蟹,用紫苏叶泡过的水净了手,拿起面前的菊花茶,却没有喝,只在指尖转着。
陆临渊敏锐地察觉到魏危有些不高兴。他一顿,放下手中书卷,温声问:“怎么了?”
魏危支起下巴:“我刚刚想来想去,觉得你昨天最后几招是在敷衍我。”
昨天晚上与陆临渊切磋的最后几招,君子帖绕过霜雪刀,依势右偏,被魏危寻到机会封住剑点。
陆临渊原本可以旋身选择避开,但他没有,反而用六壬步斗欺身上来,反手刺出君子帖。
对常人来说固然有八分胜算,但在魏危眼里却是空门大露,左手转刀,不过五招过后,他的后颈被霜雪刀把抵上。
陆临渊:“我本就打不过你。”
魏危摇了摇头,淡淡开口:“这不一样,陆临渊。”
陆临渊看起来有些困惑,不过那浅淡笑意还是没有变。
他问:“哪里不一样呢?”
魏危抬起眼睛看着他,指腹摩挲了几下霜雪刀柄:“我总觉得,你和我切磋的时候,从来没有兴奋过。”
与高手切磋,很难不会心向往之。就算是魏危,在刀剑光影中也难免心跳加快,一场打完,眼角眉梢流露出畅快淋漓的餍足感。
但是陆临渊没有,陆临渊的眼神从一开始的静若死水,到后来坦明试剑石身份之后,虽然剑风更加锐利,但道心似乎从未更改。
人的剑意与性格一样是藏不住的,就连魏危都偶尔在切磋中展现出她作为百越巫祝强势与不容反抗的一面。
但陆临渊没有,仿佛这人当真是高山之莲,万年积雪之人,无论霜雪刀如何咄咄相逼,他依旧神色自若。
换句话说,泰然开摆。
“……”
菊花茶对魏危来说并不苦,也不甜,反而很呛。
喉管里呛着一股难以被忽视的酸涩,鼻尖也缭绕着秋日的苦意,像是秋日里最后一蓬枯草烧尽了,兑进了水里。
残菊在杯中起起伏伏,细碎咚一声,魏危将茶盏放回到小桌上。
魏危就开口:“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说。”
陆临渊问:“什么?”
魏危淡淡,视线游移,仿佛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
“等明年开春,我就准备离开儒宗了。”
秋日欲落的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陆临渊眼中眸光如惊动的一尾鱼。
“……”
碧空如洗,桂香浮沉,魏危视线遥望儒宗山外的青城:“我在儒宗呆的时间够久了,傩梭来来回回传了好几趟信件回来。”
“当年的事情,朱虞长老都告诉了我。但有些事情,我要亲自去验证才行。”
自然,还有她的天下第一。
江湖每五年就会在扬州举办一场演武大会,召集天下豪杰互相切磋,一决高下,下一次正好就在明年。
青城离扬州不远,走水路不过小半月。魏危趁着开春之后,还能找帖子上那些大约不会来参加今年演武大会的中原高手切磋一番。
魏危略微讲了讲她准备出儒宗之后要做的事情,陆临渊静静听着,眼前似乎变得有些模糊,只有魏危清冷无波的声音。
陆临渊从头听到尾,从查询诗集的百越文字到挑战中原高手的次序,没有一点点和自己有关的部分。
他并不觉得失望,从他第一晚见到魏危,就已经知道她绝对不会被任何事所挂碍了。
陆临渊略微垂下眼,掩盖住眼底思绪。
桌上折起来的书籍上正好停着一句,映入陆临渊眼帘。
——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强学以待问,怀忠信以待举,力行以待取。
但如果君王不打算“取”,儒者还有什么本事让心悦者停留目光呢?
这些心绪变化从外表看不出,陆临渊看上去依旧温润如玉,只是笑意淡下来,温和地看着魏危。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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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十二月。
日月山庄院子中,乔青纨手中捧着一盏清淡微苦的茶。
她看着面前雕刻到一半的印章,眼睛似沉沉月色下一望无际的大海。
乔长生进门预备与乔青纨告辞。
乔长生有些惭愧:“母亲,其实我还没有同你说过,我今年不打算在日月山庄过年了。”
乔青纨一愣,继而摸了摸乔长生柔软的脑袋:“我就说你为什么在九月回来,原来如此。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她继而咳嗽一声:“你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宝月,我希望你能随心所欲地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见一见那位姑娘。”
等到乔长生车马劳顿,再次回到儒宗,只见眼前山骨苍寒,一雪欲腊。
就快要过年了。
第42章 昨夜海棠初着雨
已过冬至,阴极而阳始至,离新年越来越近。
儒宗弟子人心浮动,三十二峰上上下下为了年末都忙得很。
乔长生刚刚回儒宗山门,就被无类峰主抓走,预备出年末丹青的课业题目。
乔长生掩袖咳嗽一声,眉眼温柔而和煦,被无类峰主压得一趔趄。
他耐心地讲着自己对年末课业的意见,正讨论到《图画见闻志》做考题如何时,忽然身侧一阵风吹过。
乔长生不知为何心中一动,抬眼正好看见魏危与自己擦肩而过。
魏危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越过乔长生时候带起一阵冷气,乔长生只来得及看见她那双飞快掠过的眼睛。
魏危面凝霜雪,眸如点漆,右手搭在腰上的错银刀鞘,腰际蹀躞装饰着金灿灿的黄金,一块木质腰牌随意挂在下垂小带上。
但最让人注意的是她宛如高山云雾般冷静的气质。
百越山水、姑句匕首、霜雪长刀,这些东西组成了魏危。她规律与始终稳定的脚步往前走着,不为任何人停留。
乔长生没有和魏危打招呼,只是回头看了一刻,周身寒意也恍然无觉,很快魏危的身影就消失在一个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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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危一路走到了徐潜山的住所。
小院墙壁上爬满的藤蔓常年不改的青绿。海棠果还挂在院中央的海棠树上,虽然枯萎皱缩,却依旧嫣红如血,为冬日灰白的景色添上几抹生气。
魏危敲门而入,屋中茶炉发出水开的嘶鸣。
徐潜山整个人的存在感并不明显,他安静坐在临窗的软榻上,对魏危的到来并不感到讶异。
徐潜山拎起茶壶,给魏危座上茶盏中注入开水,茶烟如青烟渺渺直上。
魏危坐在茶案的另一边,一只腿曲着坐在榻上,一只腿垂下来,推开她这一侧的窗户。
室外的冷气灌入了室内,桌上炭火红星一亮,如一块未经雕琢,露出一角鲜红的宝石。
徐潜山放下铜制茶壶:“今日得闲,巫祝怎么有空到我这里坐一坐。”
魏危唔了一声。
她一向不喜欢废话,指尖点了点桌子,开口:“我今天来找你,是告知你两件事。”
“第一件,有关徐安期。”
徐潜山眸光微动,正拨着玉珠的手一停。
魏危的傩梭往返百越与儒宗之间,一封一封信件拼凑起当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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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如意四年,百越巫祝魏海棠发觉自己有孕,徐安期决心从此留在百越。
他对魏海棠与朱虞长老说,他毕竟是儒宗弟子,儒宗教养他成人的恩情不可不忘,况且他宗牒尚在三叠峰未除,需要回一趟青城,与儒宗交割清楚。
徐安期当年笑说,无论儒宗如何罚他都不要紧,只要留他一条命在,他爬也会爬回百越。
朱虞长老当时皱眉,觉得不妥当。
儒宗与百越之间相隔路远,兖州与百越自那场混战后,对百越又意见颇深。何况对她们来说,宗牒之类的琐事都是小事。徐安期若是真想交割分明,不如直接叫傩梭送信过去,等之后形势缓和再去不迟,儒宗还能打到百越不成?
魏海棠与徐安期商议了一晚上,在如意四年冬月初六,徐安期与两个随行的百越护卫离开了百越,前往青城儒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