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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渊而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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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每一年,身为掌门的徐潜山都会端坐在求己崖第三十二盏心灯旁,哪怕并没有他出手的机会,也会从白天一直等到傍晚。
      “……”徐潜山看了一会陆临渊,没有回答。
      片刻后,他在众人眼中缓缓站起,倏而抬手取下那盏摇曳着烛火的心灯。
      **
      为了让人从远处就能看见心灯的光芒,心灯的构造是很精巧的。
      用琉璃做成的莲花花瓣搀了金刚石,反射出烛火耀目的光芒,远远看上去像是流动的星河脉络。
      徐潜山缓缓道:“二十年前孔氏把持儒宗,当年掌门就是后来投诚靺鞨的孔思瑾,他一意媚上,窃权罔利,没有人敢动理应由他守的最后一盏灯。久而久之,竟成了所谓的儒宗传统。”
      “当年徐安期并非不能灭最后一盏心灯,他自己是个肆意的性子,只是怕身为他师兄的我之后受到掌门无端刁难。”
      徐潜山看着手中心灯,仿佛陷入了悠远的记忆中。
      “……最后一盏灯他应当收入囊中的。”
      在徐安期收剑入鞘,主动放弃最后一盏心灯的时候,徐潜山就知道他的师弟是为了自己才做的退让。
      他为此沉闷了许久,一是反感于孔家把持儒宗的风气,二是无奈自己成为徐安期的掣肘。
      直到某天晚上,徐安期倚在树上,太玄剑上的玉佩撞到剑柄上,叮当作响。
      海棠一树花开,他忽然和他说:师兄,在儒宗没意思极了,不如我们去闯荡江湖吧。
      **
      徐潜山在儒宗所有人的注视中,将他这一盏心灯递给陆临渊。
      他淡笑:“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之类的话太过漂亮,我就不讲了,想来徐安期与魏姑娘都会觉得太过肉麻。”
      人群见此场景,隐隐喧闹起来,有人心思活络,一瞬间想了许多。
      这是什么意思,是徐潜山预备要退位了?
      他才半百,竟也舍得这滔天的地位?
      还是说徐潜山在暗示其他什么?
      所有人抓耳挠腮都听不到这对掌门师徒在讲什么,而山崖上徐潜山眉眼萧肃,隐在语气中淡淡的感慨。
      “这盏心灯等了很久了,它应当属于你。”
      陆临渊似乎僵硬了片刻,他指尖跳了跳,才缓缓从徐潜山手中接过那盏灯。
      心灯其实并不沉,但是陆临渊却感觉有什么千钧重的东西在他手中压了下去。
      他望着手中心灯片刻,抬起一双泛着清淡颜色的桃花眼问:“师父真的觉得我配吗?”
      徐潜山摘下手腕上的翡翠玉珠,拇指拨动其中三颗。
      “当年我将君子帖给你,告诫你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玉珠一顿。
      “陆居安,你至今做过的所有事情,可曾后悔过?”
      陆临渊沉默了一会:“没有。”
      徐潜山便喟叹一声:“那已经很好了。”
      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去走你的路。
      **
      最后一盏心灯被陆临渊碾灭在烛火尾端。
      火焰的最下面一截其实并不灼热,陆临渊甚至并没有感到火烧的疼痛。
      他移开指尖,只见一缕白烟升起。
      明鬼峰负责记录的弟子低头,在纸上唰唰唰记下此刻。
      【长安四年七月十四,儒宗掌门弟子陆居安于求己崖灭心灯三十二盏】
      似有凝固的东西在这一刻融化,明鬼小楼上诸多儒宗弟子面孔都在这一刻生动起来,欢呼声像一阵风一样铺天盖地。
      在外人看来,掌门弟子出类拔萃,儒宗掌门渊亭岳立,是一段难得的佳话。
      乔长生后知后觉,双手拢在嘴边,高声喊了几声,而后很快掩袖咳嗽起来。
      孔成玉则面色平静地抬起手,为她从前深深嫉妒过的人鼓掌。
      魏危举起手中杯盏,恰就在陆临渊目光寻过来的时候,他眸中带着璀璨光华,与茶盏撞到了一起。
      他朝魏危弯了弯眼睛,唇瓣张合,无声开口。
      ——等我回去。
      魏危挑了挑眉。
      **
      坐忘峰小院。
      魏危与陆临渊在桐花树下手谈。
      陆临渊披上一件湖水蓝色的香云纱外袍,松松垮垮的衣衫拖到地上。
      他坐在那里,像是守着一座渺无人烟的仙境。
      魏危也换了一身松快的衣服,秘色绸袍在阳光下微微显出银白色的暗纹。
      她指尖缝隙间翻着云窑棋子,淡淡问:“所以,你叫我回来,就是为了和我下棋?”
      陆临渊刚刚从求己崖下来,就一路直奔着坐忘峰后山那小石潭去了。
      等魏危慢悠悠晃到小院外面,陆临渊已是满身水汽地替她开了门,甚至还没来得及整理好的衣襟,抬手不经意露出里头白皙的脖颈。
      陆临渊好像确实有点洁癖。
      魏危算了算,他一天至少要冲两回凉。
      他还特别喜欢泡澡。
      陆临渊轻笑一声,落下一子:“除了我之外,难道之后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儒宗弟子么?”
      魏危:“……”
      确实没有。
      陆临渊一出场,就犹如天心之皓月。看过他再看那些绞尽脑汁与守灯人斗智斗勇的弟子,就不自觉地觉得差了许多。
      陆临渊:“以往历届守灯灭灯要一直到傍晚,那些儒宗弟子一直盯着是为了揣摩招式,积累经验,三十二峰主与掌门在那是职责所在。至于你我,不如在这偷懒。”
      魏危:“儒宗的先生也要在一直呆在那儿么?”
      陆临渊捻着一子,微微一顿:“你问乔长生?他来去自由,儒宗管不了他,大约他是真的很喜欢看灭心灯吧。”
      棋盘中黑白两色厮杀,死活气纠缠交融,啪嗒落子的声音给人一种隐秘的快感。
      片刻沉默后,陆临渊轻飘飘落下一字,问:“你和乔长生关系很好?”
      魏危眼睛盯着棋盘,淡淡:“乔长生是个君子。”
      魏危在见人的第一眼会看那人的眼睛。
      所有人的眼睛中都有与他本人有一些相关联的微妙气质。
      腼腆者眼中拘谨、强势者眼中狂妄、守成者眼中平和。
      然而乔长生人如其名,琉璃君肝肺皆冰雪。
      乔长生是个很容易看透的人,又是个很不容易交做朋友的人。
      他看起来可亲近,好似很快就能与他做成朋友,可皮囊之下的君子本质是不会变的。
      君子无疑是襟怀坦白的好人,可君子有时比坏人更加可怕。
      坏人会审时度势,趋利避害,可君子所认定的事情只会不撞南墙不回头。
      陆临渊已经从试剑石的阴影下走出,魏危想到乔长生怔怔望着求己崖上的样子,思绪如一颗棋子般落下,不再多想。
      乔长生也有自己要过的*劫。
      **
      魏危喜欢下快棋,她之后就不再说话,一只手捻着棋子,磕在木质棋盘边角,入神地思量着下一子。
      下棋的间隙,陆临渊从旁边的琉璃盏中捡起一颗雕梅花球,喂进魏危嘴里。
      魏危毫无知觉地吃了。
      等到她打吃六颗黑子,最终赢了陆临渊三十目,发现对方的心思根本不在棋盘上的时,陆临渊已虚虚握拳,掌心手中黑子落回棋奁,幽幽开口。
      “……魏危,我下棋下得有些头疼。”
      魏危不假思索:“你头疼是因为湿着头发吹风。”
      于是陆临渊被押着又下了三盘。
      三盘都被杀得很惨。
      陆临渊被魏危杀地七零八落,在求己崖上都不曾疼过的脑仁此时就像被刺扎一般。
      复盘时,陆临渊发现全局棋面就是这边被打吃三子,那边被围四子,好不容易利用右下残子争取到与白子近身打劫的机会,得一夕安寝,起视十九纵横,而魏危又至矣。
      棋风冷硬,咄咄逼人,丝毫不留活口。
      换做十二尸祝那位老怪物,他都要气地跳起来说“不玩了”。
      陆临渊对着惨不忍睹的棋局不做声。
      魏危见此拍了拍陆临渊的肩膀,安慰道:“你下棋一点也不菜,你比老怪物那个臭棋篓子可好玩多了。”
      陆临渊被魏危拍得沉了三下:“……”
      他叹了一口气。
      等到夕阳西下,太阳快落山了。魏危与手下败将陆临渊一颗一颗收拾云窑棋子,直到最后一颗棋子啪嗒一声归拢到棋奁里。
      陆临渊支着头揉了揉太阳穴,忽然开口:“求己崖那边大约要结束了。”
      魏危嗯了一声,仰头喝干了一盏茶。
      日暮夏晚,凉茶沁沁,坐忘峰安静得只有微风吹过沙沙的声响,是个极为静好的时刻。
      陆临渊又道:“明天就是中元。”
      七月十五,是中原的鬼节。
      儒宗向来敬鬼神而远之,不语怪力乱神。按道理来说,不应当选这样的日子灭心灯。
      百越也有类似的节日,但魏危一开始以为是中原这儿风俗不同,没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