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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没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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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她横冲直撞,一颗炮弹一样,不管不顾地推开所有人。一直到跑出公司,跑出电梯,冲到大楼前的广场上。
      午后炽热的阳光一下子倾泻下来,眼前的景象骤然开阔,柏溪雪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
      正是暑假的时候,广场上大块大块的大理石砖,在热辣的日头下白花花地晃人眼睛。路过行人好奇地打量着她,看她闪着光的蓬蓬裙和乱糟糟的头发。九岁的柏溪雪茫然地环顾四周,一下子想起无数个保姆嘴里被人贩子拐卖的传闻。
      她不敢再往前走了,但也不愿意回头。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广场公园里茫然地乱走,直到走到一个花圃的角落,茂密的小灌木丛勾住她的裙摆——柏家的花园里从没长过怎么没有眼力见的植物。柏溪雪伸手用力去扯——刺啦!
      蓬蓬裙外头那层闪亮的罩纱一下裂成了两段。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那大概是她这辈子哭得最伤心的一次,当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小女孩年纪太小,还不懂得什么叫做伦理,什么叫道德。
      只是第一次面对成人世界的恐怖,如童话里这不可名状的恐怖,赤裸裸地剖开在孩子的眼前,好似对童年的一场屠杀。
      不能理解,也不能说出口。她嘴张了又张,却只能嚎啕大哭,好像要将肝肠哭断,才能发泄出呕吐般的难受。
      不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哭了多久,或许半个小时,或是只有五分钟。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头顶的灌木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探出头来,挥舞着手里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忽然回头大声喊到:“姐!这里有个妹妹在哭!”
      一个更高挑一些的女孩子跑了过来,扎着紧紧的马尾辫,好奇地弯下腰,和哭成花猫似的柏溪雪打了个照面。
      她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一颗汗珠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掉下来,柏溪雪看到她漆黑额发沾湿脸颊,眼睛里倒映出自己哭花的脸。
      “你怎么哭啦?”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绕过灌木丛,在她面前蹲下身来。
      一张雪白柔软的面巾纸被递到她眼前,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柏溪雪仰起头,被女孩擦去眼泪,闻到她白色t恤上洗衣皂的气息。
      干净得叫人安心。
      她呆呆地看着她,一下子忘记了流眼泪,只眨巴着雾气蒙蒙的眼睛,呼吸间啵地一声,一个晶莹的鼻涕泡从鼻子里被吹了出来。
      就像是电影的慢动作,马尾女孩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咬住下唇,最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好丢脸!柏溪雪又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那就是她和言真的第一次见面。
      第14章 直到世间,个个也妒忌,仍不怎么富有。
      “你为什么一个人呆在这里呀,迷路了吗?”那个马尾女孩问,“你的爸爸妈妈呢?”
      “要陪你去派出所吗?”
      柏溪雪不语,只攥着那一张纸巾发呆:她当然不想去派出所,但也不想再回头。
      娇生惯养的小小姐这辈子还没遇到需要撒谎的时候,嘴像鱼一样空气中无声地开了又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干脆“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马尾女孩哪里见过这阵仗:“欸、你、你别哭啊……对不起啊……”
      柏溪雪瞥她一眼,不语,只有一双大眼睛默默淌泪。言真慌得又是摸鼻子又是挠头,忽地想到是否自己太过唐突,慌忙挤出一个笑脸:“我不是坏人。”
      “我叫言真,这是我妹妹言妍,我们是来这旅游的,”上台演讲一样,她一板一眼地率先报出名字,又不知该如何继续表达友好,情急之下一把拉来了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子,“来,言妍,你的冰糖葫芦分妹妹一半。”
      红艳艳的冰糖葫芦递到柏溪雪眼前.
      “你叫什么名字呀?”像一个小大人一样,叫言真的女孩一本正经地柔声问,“告诉姐姐,姐姐就请你吃糖好不好?”
      亮晶晶的冰糖葫芦晃动在面前,烈日下已经有点融化。柏溪雪看看雪糕又看看言真,只觉得女孩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些许鼻音。
      又软又黏,像一块麦芽糖,被对方含在舌尖。
      她下意识咬了一口冰糖葫芦。
      黏黏的,甜蜜的糖衣融化在舌尖,露出内里雪白的山楂果肉——好酸!
      景点卖的糖葫芦又小又酸,专坑外地游客。柏溪雪一口下去差点没把牙齿酸倒:“呸呸呸!”
      她哪里吃过这种地摊食品,当即就一啐——好可怕!刚才不但差点把名字告诉陌生人,还差点吃了陌生人的东西!
      柏溪雪顿时坐立不安,如入龙潭虎穴,又要开始嚎啕大哭。
      “呜哇!”
      这次率先响起来的,却是另一把声音,“里为什么要扔窝的冰糖弗芦!”
      从刚才就紧紧抿着嘴的小女孩终于咧嘴大哭,原是缺了颗门牙,说话直漏风:“里扔我糖福芦!!系坏人!!!里还给窝!!!”
      “我没有扔你的冰糖葫芦!”
      柏溪雪下意识大声反驳,但面前红艳艳的糖葫芦尸体铁证如山,她百口莫辩,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再次以哭代答:“呜哇啊!!!!”
      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屁孩顿时哭将起来。好似谁闹谁有理,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大坏人!!!”
      “窝不是!!里才系大坏人!!!”
      “你话都说不清楚!!不是你是谁!!”
      “哇啊啊啊!!!”
      也不知道是谁哭喊中挥舞着手臂,不小心推搡一把,两个小女孩忽然踉跄起来,同时倒在草地上,摔一个大屁墩。
      一时鞭炮喧天锣鼓齐鸣,两只脏兮兮的小狗,哭天抹泪,在地上撒泼乱滚。
      “别吵了!”
      言真忍无可忍,终于大喊一声。
      那时她也才十岁出头,声音带着孩童的稚气,但恐吓小屁孩已绰绰有余。
      言真一把拉起二人,像从地里拔出两棵萝卜。身为妹妹的言妍,率先被她拎起训话:“有话好好讲,人家本身就难过了,你还要同人家吵架?快点说对不起!”
      就是就是!柏溪雪深以为然,正要抻长脖子回应。
      却又被言真扫了一眼。
      “……”
      那是又轻又快的一瞥,淡淡训斥感,压住女孩的小小怒火。明明不是对方的妹妹,柏溪雪却像一只被拎住后颈皮的猫一样,莫名其妙就哑了声。
      好奇怪,这次想哭也哭不出来了。她只好老老实实地站那里。
      两个小女孩就这么四目相对,眼泪汪汪,各自都委屈。
      “……”
      这次轮到言真于心不忍了,她叹气:“走吧。”
      她率先拉起柏溪雪的手,向阴凉处走去:“这里晒得很呢。”
      就这样,她稀里糊涂被言真牵到了树荫里去。坐在树荫的台阶下,仰起头,看见对方手里轻巧地拿着一只三角风筝。十几岁的女孩儿正是抽条拔个的时候,言真穿着牛仔裤和白色短袖,又高又瘦,和两个小女孩站在一起,像一只鹭鸶。
      风吹过来,彩带飘飘,柏溪雪又觉得她像英文画报里的绶带鸟。
      言真把风筝放给她们看。手指灵巧转动线轴,风筝便乘风越飞越高。
      南方的夏,少有这样干爽晴朗、一碧万里的天空。言妍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喜滋滋地仰起红扑扑的小脸,又咧出漏风门牙。
      摇曳的金色光斑里,柏溪雪却只是盯着言真看。
      有人为她放风筝,这事是不稀奇的。六岁那年,有个保姆,为了替她摘下树上的风筝,不小心摔断了胳膊,养了好几个月。
      出出入入,她身边总是拥簇着一大堆人,各个脸上挂着笑脸,好似叫柏溪雪开心,就是她们最大的任务似的。
      哪怕有时她闷闷不乐也如此。前呼后拥里,一种暗暗的、温柔的、步步紧逼的催促,无时不刻不想要推动她的嘴角,像紧抓头皮的漂亮头花,轻飘飘的重量,细细密密地绞紧,久了便头皮生疼。
      她感到烦闷。于是愈发骄纵,像是陷入怪沼,越用力,越胶着。
      但是今天的风筝却不是为她放的,至少不全是——言真已全然沉浸在风中。也是爱玩的年纪,风筝越飞越高,她微微抬起头,半眯起眼,阳光里追逐着那一点小小的、彩色的影子。
      于是柏溪雪的目光也追随着那一点小小的风筝,越飞越远,越飞越高,明明身在树荫下,却如同浸泡在日光之中,一切都空明通透,又隐隐绰绰,犹带金黄色光芒。
      直到啪的一声。
      风筝线断了。
      彩色的三角风筝打着旋一头栽了下去,柏溪雪睁大眼睛,只见言真哎呀一声,便朝着风筝消失的方向跑了过去。
      那风筝落得还挺远,言真腿又长,一溜烟就跑不见了。柏溪雪侧过头看言妍,小姑娘依旧咧着嘴,乐乐呵呵地等她姐回来,大眼睛忽闪,像两丸水汪汪的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