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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没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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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言真每一次在柏家见到柏行渊,不是满脸冷峻地工作,就是满脸冷峻地替柏溪雪埋单,从功课到抢不来的手袋珠宝和晚礼服,白花花账单雪片一样漫过来,柏行渊数落几句,转头就样样办妥。
      他与柏溪雪相差足足十余岁,有时像她第二个父亲。
      人人都羡慕柏溪雪被如此宠溺。但言真总觉得,柏溪雪也未必有得选。
      毕竟渊和溪。在父辈的期盼里注定就是两条路。
      有时言真也忍不住想,倘若人生交换,柏溪雪是否会比现在更幸福自由?
      没人有答案。她伸出手,轻抚过柏溪雪双眼。女孩犹在熟睡,茸茸眉毛在掌心留下痒意。
      言真又叹气,认命爬起身,从房间小药箱翻出一次性碘伏棉签,替柏溪雪细细上了药。
      深褐色冰凉药水刺激伤口,柏溪雪皱起眉头,睡梦里下意识蹬了一脚。
      言真也不恼,只抓住她脚踝,如哄幼童般手指轻轻拍打安抚,终于见柏溪雪眉头又舒展开。
      等到把药水涂好,困意也终于席卷了言真,她打了个哈欠,从来没觉得身下的床如此暄软过。来不及再收拾,胡乱把浴袍扔到一旁,她闭上眼,就此囫囵坠入梦乡。
      ……月光落进来,在无法照亮的角落,柏溪雪静静睁开眼睛。
      庭下如积水空明,她起身,只披一件外衣,赤着脚下了床。
      言真睡得很熟。柏溪雪没有回头,寂静的房间里,只能听到冷而轻的丁一声,一束小小幽蓝色火焰在掌心跳动,是柏溪雪打开了火机。
      若有似无的烟草味弥漫开,她用手指夹着烟,斜斜倚在沙发上,半晌,才如叹息般吐了一口气。
      指尖抚触犹在肌肤,柏溪雪生平最恨言真这种态度。好似圣母玛利亚,慈航普渡,一视同仁看顾每一朵野地百合花。
      或者正因如此态度,所以若干年后再见面,言真看她才全然是陌路人,仿佛见也未曾见。
      而她柏溪雪却最爱犯贱。十七岁那年,一眼就从那一打花花绿绿简历里,看见那张显然是随手投递,连彩打都懒得用的纸片。
      烟雾消散在月色里,她眯起眼睛,又看到十七岁的自己,伸出指尖去触碰纸面照片。
      廉价打印机印出来的模糊面目,她内心却泛起隐蔽的欣喜和饶有兴味的恶意,好像即将捏住一只蝴蝶。
      第13章 仍然在头痛,合唱的诗歌听不到。
      柏溪雪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百无聊赖的下午。
      那是很无聊的一天。靠近北回归线的太阳拉出漫长又干燥的白昼,九岁的柏溪雪刚刚吹灭了生日的蜡烛。公主裙、钻石王冠和仙女棒,柏家的每一颗树上都落满彩带和纸花。
      整个白天佣人们都在清洗飘在泳池里闪闪发光的金粉,她无事可做,吵着闹着要赖在她大哥屁股后头,当他的小尾巴。
      08年的街道上飘满奥运会的彩旗和歌声,美国华尔街的黑天鹅尚未扇动翅膀,吹起雷曼兄弟银行破产的泡沫,柏家的公司也还未在金融风暴中历经逆流的洗礼,从此成为集团巨鳄。
      那时柏氏还在做光磁产业,总部只有一栋租来的大楼,深蓝色的玻璃整洁明亮,台式电脑主机风箱嗡嗡作响,冷气吹起风叶前的红丝带,带来千禧年代蓬勃向上的气息。
      公司没人认识柏溪雪,但是人人都认识柏行渊。那时的柏行渊刚刚二十出头,已经是公司众望所归的下一任继承人。
      他抱着柏溪雪向众人点头致意,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理成章地落到柏溪雪身上,目带友好与艳羡——那个穿着蓬蓬裙、头戴钻石小皇冠的小公主,名副其实地含着金汤匙长大,在还未了解眼前景象为何的年纪,上天已经注定她将作为掌上明珠千娇万宠地度过这一生。
      但那对柏溪雪而言只是寻常。她坐在柏行渊的办公室上打哈欠——公司远比她想像的无聊,没有旋转小马,没有秋千和泳池,只有数不清的埋头在电脑前敲键盘的叔叔阿姨。
      柏行渊一忙起来就顾不上他。老爸也不知道去哪了,于是平时偶尔能见到的和气温柔的秘书阿姨也顺理成章地不在。
      只有一个被吩咐照看她的员工亦步亦趋跟在她屁股后头,柏溪雪嫌他烦,只自个叽里咕噜地在公司里溜达,揪下一片绿萝叶子,又躲进窗帘后头,披挂着窗帘布演七仙女。
      尘埃飞扬,那员工低声惊呼,把她从满是灰尘味道的窗帘后解救出来,让她乖乖坐在沙发上,给她讲西游记的故事。
      太无聊了。柏溪雪翻了个白眼,自顾自从沙发上跳下来,径直走向了她爸的办公室。
      老板的办公室,普通员工哪敢踏足?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感觉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会客室可比外头的格子间气派多了,隔音也好,柏溪雪仰头看着墙上墨汁淋漓的四个大字:室雅兰香,并不懂得其中的意思。她只是窝在皮沙发上打了个小盹,拿柏正言的昂贵茶具玩了会过家家,又把翻出了公司的样品光碟,把它当成飞盘飞。
      咻。
      泛着彩光的光碟飞到了办公桌底下的缝里。她钻进桌子底下掏,一抬头看见桌肚在头顶,就像躲进了一个小小的秘密城堡。
      这个想法让她兴致盎然,就像捉迷藏,柏溪雪躲在桌子下,津津有味等着谁最先发现她。
      外头的人看不见办公室里头的光景,她在里头等啊等啊,时间像麦芽糖一样又黏又长,终于,在她困得快要头点地,忍不住要钻出桌子的时候,吱呀,办公室的门终于被打开了。
      皮鞋率先踏入,紧随其后是高跟鞋轻盈声音——终于有人来了!
      柏溪雪打了一个激灵,只觉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恶作剧心情骤然充盈小小胸腔,像只被充满气的氢气球,鼓涨涨地蓄势待发,只等谁拉开办公椅,由她怪叫跳出,带来这个无聊下午的第一声欢快尖叫。
      然后,办公室里响起了女子惊叫喘息的声音。
      柏溪雪睁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紧随轻声惊叫的,是皮带窸窣抽开的声响,随后,头顶办公桌传了轻轻的一震——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办公桌上。
      有人咬着唇,低声埋怨:“柏总,您吓了我一跳。”
      柏正言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在柏溪雪短短人生中最熟悉的音色,此刻隔着实木桌板闷闷地传来,像梦一般模糊又清晰。
      “……你今天穿的裙子很适合你。”
      拉链被拉下的声音,顺滑而轻柔,如同丝绸柔腻地摩挲过耳际。有谁低声娇娇地笑了起来:“那也不能在这里,溪雪今天不是来公司玩了吗。”
      “我锁门了,”漫不经心的声音传过来,“这个时候不吃醋了?”
      “她就是个小孩,我吃什么醋,”有人吃吃地笑,声音却带上了潮意,“就是她每次见到我都喊我秘书阿姨,我有那么老……啊……”
      柏正言似乎低头吻住了她哪里,声音变得含混:“你当然不老……”
      办公室里没有人再说话,冷气依旧呼呼地吹着。在那一刻近乎窒息的寂静里,两人似乎吻到了一起。衬衫在摸索中无声地被褪下,堆在地板上的模样,透过桌底的缝隙落到柏溪雪的眼睛里。
      一只浅口高跟鞋孤零零地落在地上。柏溪雪匍匐在冰凉的瓷砖上,透过那一线小小缝隙,看见父亲的皮鞋就在眼前。
      那样的近,仿佛她的鼻息随时可以打湿那闪亮的皮面,留下模糊的水汽。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头顶的桌子开始小幅度地摇晃起来,有文件哗啦掉下了地,没有人去捡。柏溪雪用手捂住了嘴巴,想要逃走。
      但是她无处可去。就在一桌之隔,那个平时对她很温柔的、偶尔会开车替柏正言接送她上下课的秘书阿姨,正躺在她的头顶,与她的父亲纠缠在一起。
      柏溪雪想要呕吐。
      她用力咬住了手背上的皮肉,控制自己不要发出啜泣的声音。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本能意识到自己此刻目睹了最不应目睹的事情。
      她害怕。所以只好浑身冰凉地瘫坐在地板上,等待令人绝望的时间,一点、一点地溜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的声音终于停息。柏溪雪等待着,等待着,直到关门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
      办公室静悄悄的,“室雅兰香”的书法依旧安然地挂在墙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柏溪雪鼻尖闻到若有似无的腥气,她盯着洁白宣纸上那一枚血滴般的小小红印发呆三秒,蜷起的手心里,因为手掌长时间地撑在地上,也留下一片鲜红的印子。
      她忽然向外冲去。
      办公室外依旧是一片忙碌的景象,井然有序,与一个多小时前没有分别。
      好像有一大块铅在胃里一直往下坠,柏溪雪紧紧咬着牙关,要和这坠向地心的重力对抗一样向前奔跑,鼻尖却始终萦绕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