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洛知远在医院陪了陆查几天。
不能做实验，但他向来不是能让时间白白流逝掉的人，在医院陪着陆查这几天，他回去接了一趟电脑，把新的实验计划给定了下来。
陆查脸皮厚，洛知远觉得自己对他的厌恶已经完全摆在脸上了，他却还能一脸笑嘻嘻，一口一个师兄地喊人。
陆查已经到了能出院的时节，洛知远收拾好电脑，跟着拎着大包小包的陆查，去住院部一楼结账。
“师兄，我请你吃个饭吧，我叫叔叔一起。”
陆查一脸笑盈盈地回头，他其实长得不错，但是人一讨厌，就没人在乎他长几个眼睛几张嘴巴。
陆查的叔叔是他们这个领域的大佬，据说今年吕志成评选杰青，关键的一票就握在隔壁学校的陆院长手里。
洛知远读博这几年，也算摸明白了学术圈里的规矩。
学术圈不像在外面看见的象牙塔，要在这路上走得稳，科研能力反而是次要的，拜好码头跟对了大佬，才能一步一步走下去。没有人，就申不到基金，拉不到项目，就算多发了几篇文章，也会像旧社会生了孩子的丫鬟一样，挂到别人名下，自己只能当“姨娘”。
洛知远没有那么清高，如果组局的人不是陆查，哪怕是吕志成拉线，他也愿意去大佬面前混个脸熟。但跟着陆查去，就多少有一点要和这脏东西扯上关系甩不脱的感觉了。
“师兄，就在望乡园怎么样，现在定包厢还来得及。”
“不了，我有约。你自己能走回去了吧，我就不送了。”
洛知远把陆查甩在医院，往外走了几步，他习惯性地拿出手机，查看消息。
不出意外，那个小狗头像又跳动起来。
会堆雪人的小狗：洛知远，新年快乐！
登高知远：新年快乐！
会堆雪人的小狗：今天在做什么，不会又加班吧，新年耶！
洛知远快速打字：准备回去清点一下仪器。
打字到一半，洛知远又想起来，好像这几天连续拒绝了好几次孟景的见面邀请，这个男朋友似乎有些演得不称职了，于是他又删掉，重新输入：今天没安排。
孟景发了一个小狗追尾巴的表情包过来，又接着几条消息：你在学校吗？我来接你！
洛知远笑了笑，发了个定位，回复：在医院门口。
十来分钟之后，那辆金色的跑车就在门口停了下来，举着夸张的蝴蝶翅车门，又引得路人一阵瞩目。
洛知远朝跑车走过去，陆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办好出院手续跟了过来。
他厚着脸皮几步追上洛知远，伸手挽住洛知远胳膊，夹着嗓子道：“我就知道师兄不会这么无情把我一个人甩在医院，走吧，我打了车。”
陆查挽着洛知远往一旁的出租车走过去，洛知远嫌恶地将人一推，马上矮身钻进了孟景的副驾驶。
跑车启动，轻快地将陆查甩在后面。
孟景在后视镜中多看了两眼，又忍不住问道：“他是谁？”
“同学。”
“你这几天都在医院陪他？”
洛知远点了头，孟景脸上高兴的神色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洛知远又赶紧补了一句：“今天听老板的，陪你。”
两人吃过饭，孟景开车往游乐园去。
一个开了很多年的游乐园，现在已经不是梧桐城最热门的地方了，客流量都被新开的几个设施更多、更新的地方分走了。
车停在门口，两人穿过游乐园落了叶子的紫藤拱门，往里面走去。
天气预报有雨，两人在门口买了一把透明伞，一人握着一端，权当牵手，一前一后沿着湖走着。
这个游乐园的湖不大，水还算清澈，中间停着几只鸭子船。大概以前是鲜艳的鹅黄色或者粉红色，但风吹日晒久了，有些脱漆，还有些褪色。
孟景往那边张望了几次，洛知远牵着伞，找到购票处。
五十一张的票，很便宜。
他付了钱，和孟景一起上了小鸭子船。
“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
孟景蹬着脚踏船的踏板，小黄鸭拨开水浪，欢快地往湖中央过去。
“以前这里挺有名的，像我们那边的同学，来一次就当过年，能在班上说好久呢。”
洛知远在小时候也和其他孩子一样盼望过来游乐园，但得到的，总是“咱们家没钱”，“你要懂事”之类的回应。
父母答应他中考考到了全县第一，就带他来一次。
他真的考到了，父母又说，要节约下钱供他上高中。
其实他知道，县一中为了把他招过去，免了三年的学杂费，还给了家里很多补助。
后来，直到他上了大学，瞒报了兼职赚来的钱，才来游乐园玩了一圈。
不过小时候渴望的东西，等到大了再拿到手中，已经不是那样的滋味了。
之后他就没再来过。
以前其他小孩谈论起这个游乐园的时候，他总是沉默的。但人总是会长大，现在再回忆起来，他心中已经没有了那种酸涩味。他不抱怨父母，只是习惯了，就不会再遗憾。
“但我以前不喜欢这里，因为我爸和我妈都不会陪我来。”雨声交叠着水声响着，孟景的声音有些飘忽，他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皱了皱鼻子，接着他停踩踏板的动作，任由着小黄鸭船被水波推动着，在湖面上飘荡。
洛知远微微侧头倾听，孟景又说：“那个时候爸爸妈妈在闹离婚，他们不希望我看到他们吵架，就让阿姨带我到游乐园。我也假装不知道，随随便便挑几个项目打发一天，等到他们差不多不吵了，再回去。”
“没有人陪我玩，我哥哥他留在家里，阿姨把我送过来就去那边椅子上睡觉。”
孟景抬了抬手臂，指向长长的一条横椅。椅子已经很多年了，被磨得像镜子一样光亮。
洛知远默默地听着，他猜现在的孟景不需要安慰，只需要倾听和陪伴，他就扮演好这个角色。
小黄鸭船靠近湖心岛的小码头，两人在这边还了小船，往岛上过去。
岛上有一个旋转木马，暂时没有游客，缓缓地一圈又一圈空转着。
也许是被细细的雨声吞掉一部分的缘故，音响的声音不大。
“我小时候就想，我要做一个王子，骑上白马，带着我的公主回到城堡。我要做一个很好很好的王子，不会和她吵架，也不会和她分开。”孟景指着旋转木马中最高大的那一匹，回头看向洛知远。
洛知远想问为什么现在又喜欢男生了，但他不想打破此刻的氛围，又把疑惑压下去。
他想，大概像他这样，从一开始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的人是极少数，一部分人会在成长过程的某个瞬间想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而另一部分人终其一生都不明白，只是机械地服从社会的规训，像一个齿轮那样运转下去。
“快过来！我问过工作人员了，我们可以坐同一匹！”
孟景买好了票，兴冲冲地过来，洛知远朝那匹最高大的白马走过去，骑在马背上，又弯腰向孟景伸出手。
孟景握住他的指间，踩上马镫，翻身上来，伸手抱住洛知远地腰。
洛知远浑身一僵，孟景和又马上松开手臂，保持着一个将贴上去又没贴上去的距离，虚空将人抱着。
风又些冷，但孟景整个人像一个大热源。
洛知远僵硬了一会儿，想了想，渐渐放松下来，稍稍朝后仰身，靠了过去。
旋转木马继续运转，缓缓地在水泥城堡下走了两圈，两人又一起下来。
“洛知远，你听说过摩天轮的传说吗？”
旋转木马的旁边是慢悠悠运转的摩天轮，这个游乐园在十几年前，就以梧桐村最高的摩天轮闻名，现在它已经被一代又一代新的游乐园比下去，但细雨下的摩天轮，却仍然如莫奈的油画一样优雅。
“如果一对恋人在最高处接吻，就会永远在一起。”
洛知远望着高高的摩天轮，答道。
他想，可惜恋人是假的，传说也是假的。
但陪金主演一演，应该不算太违背他自己的原则。
孟景低头看过来，洛知远微微侧头错开视线。孟景的眼神太清澈、太热忱、太真诚，他接不住，他怕演不好，显得拿钱的还没金主敬业。
他们挑了一个淡蓝色的圆舱上去，洛知远拿纸巾擦了擦窗户玻璃，窗外的树梢缓缓下降，绿色的湖，白色的旋转木马城堡蒙上一层浅灰色的雨天滤镜，逐渐在视野中远离。
吊着圆舱的铁环嘎吱作响，摩天轮到了最高点。
洛知远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心跳得有些厉害，脸颊也有些发热。孟景靠近了，他的呼吸轻轻喷在洛知远脸上，带着淡淡的香味。
洛知远侧了头，手掌轻轻搭在孟景肩上。
那个热源越靠越近，停了一会儿，接着，干燥、柔软的唇瓣贴了上来，像一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