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
1987年,夏。
傍晚,小区楼下的石墩桌上堆着两袋透明包装的蔬果,竹编簸箕摊在地上,盛满了圆润饱满的芸豆。夕阳余晖洒在袋面上,透过折射,江頖看清了树下的人影。槐树下不知何时摆了一张圆桌,一个女人背对着太阳,脸上的细纹模糊不清,洗得发白的墨蓝色短袖蒙着一层雾霭,晒得黝黑的手臂探进袋口,掏出一把蔬菜。
“啪”一声脆响,菜杆被折成两半。女人握着菜杆往前凑了凑,干脆响亮的声音传了过来,落进江頖耳中:“哎,你听说了吗?三楼那户男主人通奸咧,在外面养了一个,都生了好几年了。”
隐在光线之外的另一个女人探出声,尖锐又带着疑惑反问道:“三楼那哑巴家?”
“可不是嘛,真是可怜哟!两人之前在大队工作时认识的,前些年生了个哑巴后,她男人就不回家了。真是生的什么孩子哟,造孽啊!”说完,女人利落地折下菜叶丢进菜篮,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又将烂菜叶抛到树下。
太阳又沉了些,江頖看清了说话女人的着装,与身旁人不同,她穿一件干净的黄色斑点衬衣,比脚下的石板还显整洁。
旁边的女人叹了口气,应道:“那娃娃我见过,挺白净的,没想到是个不会说话的,真真是可怜。”
“可不是嘛!以前孟盈还爱和我们这些邻居聊天,自打生了娃娃,就不爱走动喽。”
槐树后突然探出一个人,约莫二十岁左右,是个白净的年轻小伙。“是不是叫孟盈来着,李婶?”他顺着话头接了下去。
折菜的李婶见了他,惊叹一声:“哎哟,小张啊!可不是嘛!那许峰可不就是找了个情妇?昨晚吵得厉害,整个小区都听见了。”
身旁的张婶接过话,挪开篮子拉着小伙坐下,神情严肃又认真:“我住隔壁,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啊。那孟丫头把家里的东西全摔了,许峰啥也不说,拉着行李就往外走,那小娃娃就被关在房间里。我之前路过遇到过那娃娃,可真真是可怜,人又小又白净,就是不会说话。哎呀,你说,这以后长大也是个累赘呀。”
张婶说完,停顿了几秒。小伙往前凑了凑,拿起袋子里的菜杆追问:“张婶,后来她们离了没?”
“估计快了,孟丫头她妈都来了。”张婶回道。
李婶放下手中的菜叶,凑到两人耳边压低声音:“哎哟,许峰他娘一次都没来照顾过小娃娃,真是不待见哟,可怜可怜。”
“我看呐,许峰家也够狠毒的!孟丫头自从生了娃娃,都是一个人带,婆家一次都没来过。你说,这不是闹着玩儿吗?当初结婚时,婚礼办得热热闹闹的,没过几年,家里冷清得让人靠近都发凉。”
“听说孟丫头这几年,也是憔悴得很哟。”
张婶惋惜地说:“这要是离了婚,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李婶往后退了退,捡起桌上的菜继续说:“要不我说,当初孟丫头就该泼辣点,现在哪还有这等琐事?”
张婶神情复杂,眼里透着一丝无奈,嘴角瘪了瘪:“哎呀,归根到底,还不是生了个哑巴。”
许听在角落里探出了头,黝黑的瞳孔满是好奇地探视前方。树上蝉鸣的声音跑进她的耳蜗里,她听不清前面人群的交谈声,也不敢走过她们身旁。许听小声叹了口气,回过身钻进墙角的缝隙里,等着黑夜降临。狭小的空间里,她只能将心爱的书包抱在怀里,把脸埋进去。她夹在两栋大楼中间,江頖挤不进去,这缝隙只能藏住年幼的孩子,或许等许听再大些,这庇护所就不复存在了。外边的太阳还未完全落下,这条狭小的通道却早已陷入漆黑,一般人很难发现藏在这里的身影。江頖站在出口挡住视线,用透明的躯体隔绝外面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目光死死盯着树下那堆议论的人群,眉头不悦地皱起,拳头握紧的瞬间,一股无力感瞬间攀爬到心头,他也无奈地叹了口气,坚挺的后背弯了弯。
最后一道霞光穿过他的身体,落在许听的脚上。
眼前彻底被黑夜笼罩时,许听抬起头,看见清晨的亮光愣了神。她的双腿并排贴在一起,低头看了看脚尖,黑色的运动鞋沾了几块泥渍,她伸手去擦,黄色的泥点早已干枯,指尖一碰便脱落了。擦完鞋,许听拿出口袋里的手巾擦去手上的灰尘,再重新放回口袋,抱着书包静静注视着前方。
太阳完全落下时,许听才从那狭小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书包被她保护得很好,竟一点划痕都没有。她慢步往家走,路过槐树时停下了脚步,她把书包背在身上,走上前轻轻环抱住树桩。抬起手臂时,原来是跑到了这里。江頖心颤了一下,穿进树里回抱住她。在她准备退开时,江頖用力晃动树干,每当清风拂过,沙沙作响的树叶回应了许听。
穿过昏暗的楼梯,许听扭开门把手走进屋里。室内昏暗潮湿,比墙角还要阴冷。她轻步走进去,背上的书包变得沉重了许多。昏暗的房间里,她看不清沙发上那道身影,或许是不敢去看。小小的身影藏在沙发后面,没有挪步,只是呆呆地望着女人的背影,手紧紧攥着书包肩带,眼睛不安地眨着,眼眸不自觉地往下垂,整个人都被无助包裹。
江頖站在许听身后,心痛到滴血,强烈的无力感贯穿全身。他将双手放在许听的肩膀上,帮她拖起书包的重量,透明的手掌径直地穿过了她的肩膀时,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走上前,站在前沙发,他看清女人的模样,与前些日见到的判若两人。此刻沙发上的孟盈,头发杂乱不堪,干枯的发丝与她无神的眼睛相得益彰,凹凸蜡黄的脸颊比鬼怪还要幽怨,身上的衣服被揉成一团,皱巴巴的布料更衬得她形如枯槁。她就那样静静地望着阳台,眼神空洞又麻木。
江頖看到这一幕,撕裂的胸口沉了下去,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境况。屋里的三人,各怀心事,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过了一会儿,许听挪动脚步回了房间,江頖像游魂一样跟在她身后。屋里的布置与几年后并没有差别,要说唯一的不同,便是此刻的家具更为崭新。
许听将书包放在书桌上,拉了拉衣袖擦去上面的灰尘,书包上的图案投影到床上。擦完后,她对着袖口吹了吹,脱下鞋爬到床上,将床头上的玩偶抱在怀里。漆黑的夜里,只有屋外的圆月来探望床上的孩子。江頖坐在书桌上抬头望向窗外,许听没有打开窗户,月光透过干净的玻璃探进室内,安静的屋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江頖回过头时,一道白光刺得他不适地闭上眼。再次睁开时,原本诡异冷清的客厅竟变得热闹起来。厨房里响起翻炒声,还夹杂着老人愤恨又心疼的声音:“那许峰那畜生,居然背着你偷人!哎哟,真是造孽啊,怎么就让你遇到了这么个畜生!”
“马上去离婚!大不了过些日子妈再给你寻几户人家,你别吊死在这棵树上!”
“哎哟,我的女儿啊,你怎么这么傻,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老人一边抹眼泪,一边翻炒着锅里的菜。
“妈,我明天就去。”孟盈带着哭腔回应。
“我想到外地去上班,妈,我能求您帮我照看听听吗?”
“我现在无法面对她,她这么小,我挣些钱就把她接过去。”
“算我求您了,帮我照顾她些日子吧。”
声音还未得到回响,屋里的景象又发生了变化。
漆黑的夜里突然亮起了灯,餐桌上多了几道热腾腾的菜。许听坐在孟盈对面,主位上的老人夹起一块肉放进她碗里,面露柔和地笑着说:“吃吧,孩子。”
许听听不懂老人的意思,看着碗里的肉犹豫了几秒,拿起筷子放进嘴里。她抬眼看向母亲,见孟盈面露笑容,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饭后,许听被孟盈拉到沙发上,坐在两人中间,瘦小的手掌同时被她们包裹住。她开心地笑了笑,桌上突然出现一副图册,纸上的人物恰好对应着此刻的情形,画上的女人拉着行李背对着她们,年老的外婆牵着许听留在原地。喜悦瞬间消失,她无措地低下头,捡起桌上的铅笔,在上面画起了今天学到的单词。
“这丫头画的啥?”老人不解地开口。
“可能是她今天新学的单词吧。妈,不说了,我去收拾行李,晚点就赶不上火车了。等我稳定了,会寄些钱回来,劳烦您帮我照顾听听一些时日。”
“哎哟,说这些干啥!快去收拾吧!”
许听望着母亲离开的背影,手上的温度还未完全褪去,可她心里清楚,自己握不住这抹短暂的阳光。
“妈妈。”她在画上说。
“哎呦,我的乖乖,你这画的啥哟,歪七扭八的。走,洗漱睡觉去。”老人说完,拉起许听往浴室走。
手腕上强劲的力道让许听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可老人并未察觉,直接拽着她往前走。
洗漱完,许听躺在床上,没有摘掉人工耳蜗,只是抱着小熊看着天花板发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快要忍不住流淌下来。
“嘎吱。”
门被轻轻推开,孟盈站在床边,手轻轻摸了摸许听的脸颊:“妈妈过些日子就把你接过去,听听要听外婆的话。”温柔的声音像清风一样拂过许听的脸颊。
许听哽咽着紧闭嘴唇,手握成一团。就在难过的情绪即将爆发时,屋里早已没了孟盈的身影。
泪水早已没过她的耳朵,她听不清妈妈的话,也听不懂那份短暂的告别。
这一晚,泪水将许听的枕头打湿了。她抱着小熊痛哭起来,连下床的勇气都没有。
江頖站在书桌前,看着床上颤抖的被子愣了神,拳头紧紧握成一团,指节泛白。场景变化得如此迅速,他心里明白,这是许听最伤痛的过往。在她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伤疤却这么明显难以疗愈;她听不清大人的谈话,也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她能回忆起的碎片只有她落泪的缘由,她将最脆弱的一面她都说给他听了。
“听听,别怕。”
寂静的夜晚,江頖坐在许听身旁轻轻地拍了拍许听的后背,他将这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轻柔的声音化作温暖的月光洒在床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