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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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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保险起见,过小溪的时候他抢上前帮忙扶了一把。
      吾掠道:“你先去路边等我吧。”
      蒋宜周摇头:“不要。我要跟你一起走。”
      吾掠动作微滞,略一迟疑,才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我去过你舅舅家,你舅妈告诉我的。”
      他又沿途找了好几个老乡问,好在,只要略上了年纪的,村里谁家的农田位置在哪都大概清楚。
      等他们走到大路边,却见路旁只放着一个鼓囊囊的大麻袋,吾舅舅不见了人影。
      “舅舅回家去开三轮车了。”吾掠不用猜就知道。
      蒋宜周咋舌:“就这么放在路边,不怕被偷吗?”
      这可是一大袋稻谷啊。
      吾掠失笑:“人人家里都有,稻谷又不贵,不值当偷。”
      他说了个价格,蒋宜周觉得不可思议。
      那么辛苦种出来的粮食,居然这么便宜?
      “你在这儿等着,我回去把剩下的袋子都扛过来。”吾掠道。
      蒋宜周倒是想跟着,但吾掠忙着干活,跟在他边上除了干扰他也没什么意义。
      要是他帮忙扛,稻谷贵也就算了,摔掉赔钱就行,这么便宜,反倒让他不敢动了,只能悻悻作罢。
      说话间,远处的吾水珍朝他们挥了挥手,她没有走大路,抄田间小路自己徒步回家。
      等到吾舅舅将三轮车开过来,天地间已经没有了夕阳的痕迹,旷野间陷入一片灰蒙,村头传来狗吠,以及各家召唤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的呼喊。
      吾舅舅和吾掠一起又来回搬了好几趟,才把十多袋稻谷全部搬上三轮。
      吾舅舅在前面开车,吾掠就陪蒋宜周坐在车斗里的麻袋堆上,随着车子轻轻颠簸。
      晚风轻拂,吹散热意。
      “把鞋脱掉。”吾掠突然道。
      “怎么了?”
      蒋宜周原本曲腿坐在麻袋上,虽然不解,但还是听话地乖乖把鞋脱了。
      吾掠接过沉甸甸的鞋子,鞋底朝着车外,拿出上车前在路边捡的小木棍,一点点抠掉鞋底的泥巴。
      蒋宜周没料到他会做这种事,还做得一脸认真,心里感动,忍不住抓着他一边胳膊,想跟他凑近点,再近点。
      “怎么了?”
      在吾掠的眼神转过来时,蒋宜周振振有词地解释:“我怕车子突然一颠,你不留神摔下去。”
      经过一天的暴晒,迎面吹来干燥的晚风,混杂着泥土和农作物的气息。路两边时而有一阵阵白烟腾起,伴随着明亮炙热的火苗。
      烟味不呛,还有点好闻。
      “这是在干什么?”蒋宜周问,路过了也扭回头继续张望。
      吾掠把清理干净的鞋子还给他,示意他重新穿上,解释:“把稻草和稻茬烧掉,能烧死上面的害虫,草木灰是一种天然肥料,而且烧了之后要翻耕这片田就轻松一些了。”
      蒋宜周似懂非懂的,他只觉得前阵子了解的农村十分表面,现在与收获挂钩,才窥见了这儿的另一面。
      他想起有个美国同学,连续两年都在关注全球温室效应专题,要是来到这儿,大约要炮轰这种处理方式了。
      可蒋宜周看着吾掠的侧脸,就觉得身边这人说的都是对的。
      “那你明天也烧吗?”他问。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放火他居然还有点跃跃欲试。
      “不烧。”
      “……”
      吾掠似是不明白他突然的沉默,一五一十地解释:“干稻草舅舅酿酒用得上,剩下的可以让造纸厂收走,那些家里养牛的也可以用,到了冬天,还能用来引火和给菜地防寒。”
      蒋宜周望着天地间笼罩的淡淡白烟,突然就忍不住问:“年复一年地做着差不多的事,待在同样的地方,过一成不变的生活,有意思吗?”
      吾掠深深地望着他,半晌,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规律的生活挺健康的。”
      好吧。
      蒋宜周歇菜了。
      第70章
      三轮车开到吾家老屋外的水泥坪。
      现在各家都是饭点,没有小孩子在这儿玩闹追逐,车子很稳当地停好,跟旁边的普拉多隔了段距离。
      注意到吾掠的目光,蒋宜周介绍:“我今天开来的。”
      吾掠点点头,没问什么。
      他先跳下车,回头让蒋宜周搭着手下了车。接着,和前头过来的吾舅舅一起,闷头把麻袋往屋内搬。
      门口悬着的白炽灯泡亮起,吾水珍走了出来,神情笼在大门的阴影里看不太清,声音还算客气:“进来吧,已经摆饭了。”
      吾家的布局没有变化,过了天井就见正堂里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五菜一汤。
      外面都没怎么亮灯,因为宽阔,正堂里的白炽灯也显得暗淡,头顶还有大小各异的飞蛾绕着灯泡打转。
      不大的四方桌前,蒋宜周自觉和吾掠坐一边,吾家另外三人各占一边。
      蒋宜周一直都不喜欢在吾家吃饭,这次也不例外。
      来者是客,饭桌上的话题自然围着他打转。
      吾舅舅先是关心他开车过来多久,路上顺不顺利,最后又给他夹了一块子菜,说:“一路上累了,多吃点。”
      蒋宜周看着碗里的红烧肉,只好道了声谢,默默扒饭。
      “你哥这几天忙,等过阵子镇上有大集,让他带你去玩,这回你可以住久一些。”
      蒋宜周点头应是。
      吾舅舅又道:“你爸爸去了,幸好给你俩留下了亲兄弟。吾掠从小就没有同龄的玩伴,你们以后常来往,你把舅舅家当自己家就行。”
      蒋宜周又连声道谢,心虚地瞟了眼吾水珍。
      吾水珍那么讨厌他,居然没有把真相告诉亲爹。
      察觉到他的视线,吾水珍轻哼了一声,懒得搭理。
      “爸,你也累一天了,吃饭吧,蒋宜周又不是明天就走,有什么话以后多得是机会说。”
      吾掠给吾舅舅倒酒,说:“舅舅喝点。”
      有酒在手,吾舅舅也顾不上絮叨了,注意力转移到吾掠身上,让外甥陪着自己喝了几杯,优哉游哉地把一顿饭吃完。
      吃完饭,和吾舅舅说定明天的安排,又进厨房跟吾舅妈、吾水珍招呼了声,吾掠就带着蒋宜周走了。
      今晚月亮高悬,繁星点点,吾掠没拿手电筒,两人直接借着月色出了门。
      刚走出大门,吾水珍就追了上来,手里提着个红色塑料袋,交给蒋宜周:“提着,我爸给的,让我哥好好招待你。”
      蒋宜周猝不及防手上一沉,差点摔了东西。
      一看,里面装着个大西瓜,凭手感,起码有十几斤。
      吾水珍嗤笑一声。
      蒋宜周没顾上反击,不是因为大度,而是他看到自己停在角落的车。
      他突然想起来:“哎,我有东西忘了拿!”
      “什么?”一直没出声的吾掠问。
      蒋宜周没答,掏出车钥匙开了锁,从后备箱将东西搬出来。
      几分钟后,他拎着两床蚕丝被,几大盒老年人奶粉和钙片,吾掠帮他扛了两箱新鲜水果,吾水珍一左一右抱着两大盒酱酒,一前一后进了门。
      这些东西都是蒋惜文替他准备的,说上次情况特殊,这次既然是正式来做客,自然不能空手拜访。
      蒋宜周根本不知道该买些什么,蒋惜文考虑周到,既顾及了实用,又兼顾了高价格。
      吾舅舅不肯收,互相推辞间又说了好些客套寒暄的话,蒋宜周才得以脱身,拉着吾掠逃也似地出了门。
      天已经彻底黑了,月光照在乡间小路上,走出一段,蒋宜周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吾掠的手,故作自然地伸展着手臂,没话找话:“好一阵子没看到这么亮的夜色了,城市里都是光污染。”
      吾掠替他拎着装换洗衣服的袋子,垂眼看着地上的影子,问:“怎么突然来这里?”
      “怎么,不欢迎我?”蒋宜周气哼哼的,又得意,“你舅舅都说让我住久一点,当自己家就行。”
      “不是。”吾掠抬起眼睛看他,“我以为你……”
      说到这儿,却又止住了。
      蒋宜周好奇:“以为什么?”
      见吾掠不肯说,他就凑过去,哥俩好似的怼了怼吾掠胳膊。
      吾掠依旧无动于衷,他就得寸进尺,拉着吾掠的手晃了晃,小孩子耍赖似的:“你说呀,说嘛。”
      吾掠实在难以招架,把手抽出来,语气很平静:“我以为你没有再来的理由了。”
      蒋宜周一呆,沉默下来。
      “我妈说,希望我把时间花在更快乐的地方。我在这儿比在家里快乐,于是就来了。”他撇嘴,“如果我的出现让你不开心,那我走也没关系。”
      最后一句违心的话刚出口就觉得委屈,可惜虚架子依旧要摆,装作可怜兮兮转身要走,好在最后关头被吾掠拦了下来。
      夜色中,吾掠神色复杂晦暗。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经历过情绪动荡,就连之前被要求捐肾给周勤勇,内心也相当平静,始终有一种置身事外的麻木,然而此时面对蒋宜周演出来的失望和难过,却深感很难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