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仙辞

  若艰苦修行的路走不通，她便换上一条路。
  藏于虚空中的裴夕禾见此皱眉，瞧着薛新桐的动作也明了了她此刻心中所想。
  到底是瞧着这女娃从丁点大长到如今这般模样，修行之路只有勇攀高峰，借力他人哪能走得长远。
  但不期然的，她想起当初商玄毓于酒楼中所说过的话。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天纵奇才，当天资愚钝，机缘了了，前路断绝之刻，他们只是换了一条路走，这又有什么可谈论优劣的呢？不过万物向前，尽力而为罢了。”
  此言似响在她的耳畔，叫裴夕禾一时心头复杂。
  她终究还是捏了个难辨雌雄的浑厚嗓音，传音于薛新桐道。
  “若你不想选，我可替你偿还家族所予，你不需要有负担。”左右不过几十颗仙晶。
  薛新桐一愣，却突然灿烂一笑。
  “神仙。”
  她不知为何总是极倒霉，时常遭遇飞来横祸，后果想想便会心惊，但却逢凶化吉几十次，怎么也觉察到了不对，是有人在庇佑她。
  薛新桐看向自己掌心里握着的那一枚储物戒，心头一阵恍惚。
  如果没有薛家每年的资源供给，自己如今怎会有筑基九境的修为？她定下心神，笑意敛去。
  “除此之外，神仙能帮我什么呢？”
  裴夕禾静默不语，良久的寂然后，薛新桐眼中光彩也黯淡几分，这才说道。
  “新桐多谢神仙多次相救之恩，但我自己心头清楚，我选的路，就不会后悔。”
  “靠他人之力，怎么长久。终究是下乘。”
  “怎么不得长久？怎么下乘！”
  薛新桐的声音提高了些，她从蒲团上站起身来，眸中红丝，透着倔强。
  “没鞋的孩子要走过布着尖锐碎石的路，或是忍受着，一路走过去，或是借双鞋，减轻些疼痛。更厉害的当然是直接将石块扫净，坦然大步迈过去。”
  “但不都是走过去吗？我对我自己的选择负责，坦然接受一切可能的变化，我初心绝不更改，神仙啊，你高居云端，俯瞰人间，可凭什么要判我一个下乘！”
  “要怎么活是我的事，凭什么要我活成你想要的样子？！”
  薛新桐知道自己这话实在尖锐，莽撞，对着这护她多次的神仙而言，更是显得狼心狗肺，平白攀咬。
  但她忍不住，自己如今不过十一，今日发生的事一点点催发了她骨子里的尖锐和叛逆。
  第816章 心魔生
  薛新桐双眸通红一片，泪珠垂落。
  她此刻尖锐极了，像极了裹缩柔软身躯，朝外露出尖刺的小刺猬。
  她在艰难中抉择，斟酌中定夺，知道若在神仙说话后选择独立而出，脱离家族，那才叫一个畅快洒脱，那肯定才符合神仙想要自己成为的样子吧。
  但不是的，她就是薛新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那些话本里面，为人津津乐道的草根传奇，废柴逆袭的故事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神仙啊，我就是这么平凡，或许在你眼中我是卑劣的，我就是像万万千千的普通修士一样，娘亲想要我的也只有平安顺遂。”
  她抬手拂去眼泪，剧烈起伏的胸膛一点点平息。
  “我也只求一个安稳。”
  “抱歉不能达到神仙你的期待。”
  裴夕禾静坐虚空，身如稳木，只眼中波澜骤起，昭示着她的内心绝不平静。
  金毛狐狸知晓她心中此刻起伏极大，颇为谨慎地伸出爪子戳了戳她，小声说道：“裴夕禾，你还好吗？”
  还好吗？
  裴夕禾舔了舔唇，声音格外艰涩，不曾回答，而是反问道。
  “狐狸，你还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我的样子吗？”
  赫连九城一愣，顺着她的话翻起了当年的记忆。
  “当然记得，当初神隐境中，你格外聪慧，从周遭画壁上发觉了我的踪迹，得到了选取经文的资格，倒是让你当时身边的那个男修捡了便宜。”
  当初他在神隐境中实在呆得太久，活泼天性不得释放，分外跳脱，还自称狐狸大仙。
  倒是也不知不觉，竟已过去如此之久了。
  裴夕禾苦笑道：“那男修叫陆长沣，你不知道，因为他，我也算是和薛新桐有过相似的抉择。”
  “我选择了拒绝，当时我选择过后只觉得心头澄澈一片，道心因此而生，我知道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要自由，我要畅快，我要洒脱于天地，求一个大逍遥，我要我命由己不由天。”
  “我逃离昆仑，奔赴万重山学刀招。我信誓旦旦认为自己作出了正确的选择，如今回头望也当是如此。但那时候我内心也有几分茫然，可其实和薛新桐一般无二，我告诉自己哪怕选错了也绝不后悔，我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她闭上双眸，以手拂面，抿紧了唇，呼吸也沉重了些。
  “如今我居然在苛求他人。究其根源，就像薛新桐说的那样，我高居云端，俯瞰人间，我是先天生灵，身怀神乌血脉，修为有成，我竟便觉得他人都该同我一般才算正确，我看高我自己，轻视凡俗生灵。”
  “他们与我而言，皆是不同的个体，我们的出身，经历，性情，造就了不同的选择，不同的方向，从不可生搬硬套。之前商玄毓的话便该叫我惊醒，但我却沉溺于自己的自以为是当中。”
  “如今薛新桐言语尖锐，才叫我一刹心滞。”
  狐狸眸中露出几分焦急，觉察到裴夕禾心魂震荡，法力气息也如同澎湃的潮水般不稳，他眉心绽开第三眸，腹部丹田闪烁柔和光辉，以神狐之力稳定其心神。
  裴夕禾睁开眼，向来澄澈纯粹的金眸中竟有了血丝。
  她张开唇瓣，像是在对着赫连九城说，又像是在扪心自问，刨根问底。
  “我不愿意收薛新桐为徒，绝大部分是因为我本性如此，不愿意平白沾惹麻烦。但若是细细想来，是否有一丝轻蔑呢？”
  轻蔑薛新桐平凡的天资，觉得和上一元刀向来精彩绝艳的传人不符。
  自身为绝世天骄，对弟子平凡庸碌的不满？
  有吗？
  裴夕禾声音喃喃：“可我最初之时不是同她一般吗？我瞧不起她，轻蔑她，那不也是在轻蔑最初的自己吗？”
  那谈何修道初心？
  太学学宫中有上仙名师授课讲道之时曾经说过：“境由心造。”
  所见，所闻，以及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无意识的举动，追根溯源，都是本心一角的反射。裴夕禾顺着自己内心剧烈的波动，审视自己的言行，看到了自己那些不愿意承认，下意识忽略的卑劣想法。
  金毛狐狸急得跳脚，爪忙尾乱，生怕裴夕禾就此心境生出瑕疵来。
  但结果比他想的更糟糕。
  走过了太长的路，回首之时才发现自己弄丢了最初的自己。
  裴夕禾叹息了一声，她就此生出心魔。
  她揉了揉狐狸的皮毛，叫他消去那些神狐妖丹之力。
  自己入了迷障，也只能靠自己走出去，旁的外力收效甚微。
  裴夕禾盘膝闭眸，静心思己，金毛狐狸也蜷缩身躯，安静地呆在一处，不对她造成任何的打扰。
  心魔由杂念所诞，催三尸重生，本该反噬她的法力境界。但《道心种魔》凝作一尊神秘魔像，强行将之镇压，不曾动摇绛宫元神。
  待三四个时辰后，突而天地有异响传来。
  裴夕禾睁开双眼，面上微变，念力蔓延而出，便见自天幕云层中鬼影缭绕，漆黑气雾升腾，城中传来居民此起彼伏的惊呼。
  无头的人形兵甲，手持镰刀鬼斧，不管身前是毫无法力的凡人，还是稍具修为的修士，均是一刀斩之，血色四溅。
  无首巨兽自躯壳中发出阵阵咆哮之音，摄取生灵魂魄。
  伥鬼之乱爆发了，这些无头伥鬼或是人身，或是豺狼兽状，或是异形虫类，最低也散发着化神的气息。裴夕禾念力不曾扫全，被那黑云所阻，但也发觉了数道九境天仙的煞气。
  算算过去十一年，来得这般快。
  而同时已有城中修士施救，官府兵将厮杀，上仙州牧更是一马当先。
  “不对。”
  裴夕禾皱眉起身，种魔念力勘察入微，发觉那些死去生灵的气血和魂魄都流向了一处，那黑云缭绕当中。
  她凝神而去，眸中金光湛湛，符文显化，洞穿遮盖。
  一角血色的旗帜，一道熟悉的身影。
  “杜夜磬？！”
  当初曾结下过梁子的杜夜磬，如今怎会在此出现？且她一身法力竟充斥邪祟煞气，身穿鬼纹重甲，姣好清秀的面容上透着颇显狰狞的鬼纹。
  她挥舞着手中血色大旗，神色透着几分畅快和贪婪。
  第817章 召凌天
  杜夜磬手中的那面旗如鲸吞一般地吸收着含着怨气的气血和亡去的魂魄，诞生出叫人心惊的邪力。
  裴夕禾闪身出了这处以术法开辟出来的小界，看向院中的柿树和薛新桐，抬手打下禁制。
  “莫要出院门。”
  她来不及再多言，身化作一缕金光袭杀而去。
  灿谷上仙为此地修为最高者，经由多年闭关，在州牧赦令引来的功德香火加持下，她终于踏出了那一步，晋入了第二极境。
  当上仙磅礴的念力扩展开去，她也发觉了不寻常之处。云层中竟有人潜藏，灿谷施展瞳术神通看去，分明见到一女子手持血色大旗，以邪修之术祭旗。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拿错剧本了？
  大乾天尊预料到了此番伥鬼作乱，故而早有示警，官府兵士近年来一直严阵以待，时刻准备迎战，只是如今看来这些无头伥鬼的实力超出了他们的预想，分明占据了优势。
  灿谷上仙心头明了，那定然是这邪道女子的缘故！
  擒贼先擒王，她运转一身法力，散出阵阵霞光，左手挥宝扇，破去黑雾遮盖，右手持飞剑，直攻那女子命脉绛宫，要将其元神抹杀。
  片刻时间，或许便是城中万人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