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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渊而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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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4章
      
      四处为此殚精竭虑的人也终于得以喘息。
      **
      青城孔府,秋叶金黄,温和的阳光澄澈如金箔,洒在孔成玉身上。
      日上三竿,孔成玉却刚刚醒,她坐在二楼鹅颈靠旁,难得只散乱披着一件青色衣袍,长发也并未束起,任由其披在肩头。
      孔成玉垂下眼睫,盯着面前的棋盘,指尖在冰冷的棋子上轻轻摩挲。过了片刻,一缕散落的头发轻轻掠过她低敛的眉眼。
      她顺着那缕青丝的方向看去,青城人来人往,一派人间烟火的繁华盛景。
      然而这些美好是如此脆弱。
      视线移开,魏危坐在棋盘的另一边,落下一颗白子。
      “……”
      魏危刚刚从青城离开,来自边境九重楼的密信就呈递到了孔成玉案前。边境烽火压城,军情似雪片纷飞,孔成玉这些天几乎未曾阖眼安睡片刻,扬州的事情自然分不出精力关注。
      等到魏危回青城,九重楼的密信送到,她才知晓扬州发生的一切。
      赫连父子的野心、望西人的筹谋、乔庄主的抉择,乃至徐安期的牵连……这一连串阴差阳错、环环相扣的命运轨迹,纵是孔成玉,也忍不住于心底发出一声喟叹。
      孔成玉在棋盘上看了一会,指尖拈起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沉吟片刻,才开口问:“日月山庄此番沉冤昭雪,不知乔先生今后还打算回儒宗么?”
      魏危:“他死了。”
      “……”
      风沙沙吹过。
      孔成玉疑心是自己连日的疲惫生了幻听,不由愣了一下。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抬起头来看向魏危,希望面前的百越巫祝能给她一个解释,但魏危并没有回答。
      魏危手中握着一柄合拢的折扇。
      竹骨坚而韧,温顺地贴合在她纤长的手指之间。孔成玉依稀窥见素白绢面上,晕染着一枝猎猎海棠。
      魏危:“我走的时候,他的身后事尚未料理,九重楼暂且接手了日月山庄的所有事务。”
      “……”
      孔成玉眉心微蹙,眼露悲悯。
      同为儒宗的教习先生,孔成玉与乔长生其实并无多少私谊深交。
      只是孔成玉经常会在去明鬼峰的路上,见到那位日月山庄少公子。
      乔长生周身似乎天然带着一种温和的光晕,一身素净,步履从容,恪守君子端方之礼,善良、仁义、温润如玉。
      孔成玉偶然会回头看他,两人一上一下,隔着长长的青石台阶,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各自隐入苍茫山色,渐行渐远。
      可这样的人,却没有获得应有的恣意舒展、平安喜乐的人生。
      他从儒宗离开,去了很遥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孔成玉低下头,眸底深处似有万千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最终无声地自嘲笑了一下。
      “……积善不报,终自欺人。”
      **
      午后寂静,两人沉默了许久,棋盘上只传来啪嗒落子的声音。
      孔成玉执黑:“我有一件事,需要告知巫祝。”
      魏危嗯一声。
      “我接到开阳的诏书,皇帝对云麾将军未经敕令便擅自调兵之举甚为不虞。然则,眼下朝中确无统兵之良将,他再担心也不得不权衡利弊,故而暂免责难,只严令今后无诏,不得擅动。”
      魏危的表情困惑了一下:“我差点忘了你们中原还有个皇帝了。”
      孔成玉:“……”
      孔成玉似乎也觉得大敌当前,己方居然有这样畏首畏尾的皇帝,着实令人丢脸。
      她吸了一口气,将那枚冰冷的黑子重重叩在棋盘上:“不过,我拦下了这道诏书。”
      魏危看向孔成玉。
      孔成玉冷笑一声:“明君之所以立功成名者四:一曰天时,二曰人心,三曰技能,四曰势位。天下社稷,非一人之私器,乃万民血汗共筑之基业。为将者为家国死不旋踵,为君者便绝不能让这些臣子齿寒。我向来以忠侍君,若是这位君主其心已悖离天下苍生,其志已难承山河之重,不如换一个。”
      孔成玉确实传承着孔氏的风骨。
      她自小听着圣贤的故事长大,那份沾着血泪的君子帖她摩挲了无数遍。
      她早已在齐物殿的那些牌位下立下誓言,她要靺鞨的铁蹄滚出中原膏腴之地,她要敲碎这世上对女子的诸多枷锁,她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
      魏危抬起眼睛,忽然开口:“我会帮你。”
      孔成玉微微一愣,同样抬头,看向魏危。
      “作为百越巫祝,如果你们祯朝被靺鞨所灭,百越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唇亡齿寒。”
      “作为我自己,你与乔长生一样,都是我在中原的朋友。”
      魏危说:“不需要你记得人情,我会尽力帮你。”
      靺鞨蠢蠢欲动,开阳政潮起伏,这天下风云变幻,正是多事之秋。她孔成玉也不是神仙下凡,事事料敌于先。
      孔成玉神色一时复杂:“你打算如何帮我?”
      魏危思考片刻,歪头:“帮你杀了老皇帝?”
      孔成玉:“……”
      这倒是魏危会干出来的事情。
      而且大约是和魏危待久了,孔成玉居然觉得这想法很有可行性。
      她深吸一口气,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慕容一族的少主前不久传信给我,愿意与我合作,九重楼主也来青城的路上,此事之后再议。”
      总不能真的让魏危砍了当今圣上的脑袋,何况她留着这个还有用处。
      孔成玉偏过头去:“……而且就算你如此说,我还是欠你一个人情。”
      **
      商议接近尾声,魏危和孔成玉的一盘棋也到了最后。
      孔成玉坐在美人靠旁上,好像有些不可置信般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我居然能赢过你。”
      魏危一颗一颗捡起棋子,闻言有些奇怪:“你对我的印象未免有些太完美了。术业有专攻,我下棋并不算国手。若是每一样都是天下第一,那我岂不是怪物了?”
      孔成玉失笑,摇了摇头:“魏危,我总觉得你很厉害。”
      魏危点点头:“我确实很厉害。”
      孔成玉便笑了。
      她极少笑得这么畅快,与穿着严整的笑容不同,此时的笑意真情实意,眉目湛然,如一阵春风。
      她说:“魏危,有时候我是真可惜自己不是个百越人。”
      魏危支起下巴:“换个好处想想,起码你不是靺鞨人。”
      谈起靺鞨,孔成玉忽然想起一个人。
      “魏危,你知不知道,赫连天鸦这个人?”
      魏危抬头。
      “此人是靺鞨首领赫连风虎的胞妹,与前任的首领不同,靺鞨攻城之后,她亲自安抚民众,约束部属。从九重楼之前报上来的消息来看,她一力主张靺鞨学习中原,希望善待归顺的中原人,以求长治久安。”
      孔成玉顿了顿,轻笑一声,唇角却是冷的。
      “假使再给她数十年光阴,假使靺鞨当真能摒弃成见,重用归顺的才智之士,给予中原人真正相当的尊严与地位,让人心生期望,此战还当真凶险的很。”
      这绝非危言耸听。
      魏危淡淡:“可惜她不能。”
      “当年赫连独鹿屠城,靺鞨轻视中原,屠戮践踏,视汉人如猪狗的蛮风刻骨,如何凭着她一人就能改变呢?”
      百越西瓯前巫咸李天锋,曾经与望西人有过联系。他的女儿李婉儿将她所知全部告知了百越巫祝。
      靺鞨长于草原,是马背上的游民,信奉力量与鲜血。女子操持权柄、汉人涉足高位,皆是悖逆祖训、软弱可欺的象征,向来报以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嗤笑。
      赫连天鸦从其母手中继承望西人首领的位置,在这片草原上占据一席之地。其一是因为她王族的血脉,其二是因为萨满的身份。即便是这样,她在靺鞨族内依旧要靠其兄长的身份,才能镇住那些征伐的勇士。
      前任萨满曾经想要改变这一切。
      她一手创立了望西人,叫数不清的靺鞨人潜伏在靺鞨与百越。
      在战败后,她要中原与百越之间不死不休,在兖州交界处挑起事端,被魏海棠发觉后选择主动撤一步。百越与中原虽断交,却免了血海深仇的可能。
      之后,百越的望西人挑拨百越巫咸之间的关系,将百越搅得一团浑水。魏海棠以暴制暴,杀得百越四位巫咸只剩下李天锋一个。即使到她身死之后,余威尚在,木槿辅佐魏危,二十多年不曾出过叛乱。
      魏危望向远处,目光平静:“巫祝与萨满天生相克。我与她之间,也有好几笔账需要清算。”
      巫祝与萨满之间的试探与胜负未明,两人一个在荥阳强行催动蛊虫破城,一个殚精竭虑,产后虚弱,双双早逝。
      现在到了她们各自背负着未竟的恩怨的女儿,在这片土地上博弈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