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介绍 首页

    临渊而危

  • 阅读设置
    第163章
      
      贺归之凝目,抬手叫这些人下去,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阿弟。”
      “……”
      乔长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声“阿弟”了。
      贺归之目光在乔长生的伤口上停留。
      “你见到我了,该放下剑了。”
      乔长生没有回答。
      贺归之走近,解开那绑成死结的布条,乔长生没有反抗,只是怔怔看着他,他在贺归之冰冷的眼睛里清楚地看清自己狼狈不堪的苍白面容。
      面前的兄长,在小时候高烧不退的他旁边守候一整夜,温热的手掌一次次为他更换额上的冷巾。
      可也是这双手,沾过洗不清的血腥。
      “……贺归之。”
      乔长生终于开口了。
      这些天的晚上,他的梦里一日复一日地出现那些见过的、没有见过的枉死之人,有时是薛家那遍地的尸骸,有时是二十多年的日月山庄,那些鲜血流到一起,那些尸首叠到一块,从薛家变作乔家,又从乔家变作薛家……最后再也分不清。
      乔长生夜夜惊醒,往往半眠半醒到清晨,才勉强逃离这梦魇。
      他攥住自己的胸口,心脏如同被缓缓插入一根针,每一次心跳都牵动那根针在血肉间游走。
      明明是扬州的盛夏,可乔长生还是觉得很冷,一股彻骨的冰冷攥住了他,他蜷缩在角落,不得解脱。
      然而这样冰冷的痛苦又提醒他,他还活在这个世上。
      “母亲全都告诉我了。”
      乔长生满目血丝,像是走到绝境且退无可退的人,狼狈又绝望的看着贺归之。
      “贺归之,收手吧。”
      “……”
      几乎是下意识的,贺归之皱了一下眉头。
      日光渐盛,光线开始变得刺目。贺归之的胸口翻涌着难以平息的躁意。
      揭开自己严防死守的秘密与连日来的变故,此刻都化作无形的利爪,撕扯着他素来冷静的神经。
      贺归之抬起头来,目光仿佛化作实质的刀锋,仿佛能从乔长生脖颈处细微的伤口,一路切进脏器里,带来刻骨的疼痛。
      他缓缓反问:“乔长生,会不会太晚了?”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乔长生的面色忽然变得惨白。
      贺归之向前迈了一步,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长生,你自出生以来十多年,没有一日不是在日月山庄下的庇护下长大。你能活下来,全因为父亲与我费心费力,甚至乔夫人至今还活着,也是因为你还需要一个母亲。这些年你享受着日月山庄为你提供的便利,用着日月山庄为你提供的金银。所以我们杀过的那些人,难道没有你的一份吗?你任性行事的这些年,难道不是踩着他们的尸首得来的吗?”
      现在说这些,难道不是太晚了吗?
      贺归之问他。
      如果要摒弃这些,你不是一无所有了吗?
      乔长生僵硬地仰起头,冰冷的空气被吸入肺腑,他用力地眨了眨眼。
      “贺归之,你是靺鞨人,我无法与你感同身受,但你从出生以来就生活在中原,难道真的没有一丝一毫对这里的感情吗?”
      贺归之沉默片刻,才开口:“长生,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如今的靺鞨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只知征伐的部族。我主仁厚,深知强征暴敛是莽夫之举。中原的礼乐诗书,望西人在这些年也学得不少。”
      “这次出发中原,绝不会再发生屠城这等事情。待我主登临大位,正需要有人来消弭靺鞨与中原的隔阂。我可以向主上举荐你入鸿胪寺,你能亲眼看到中原人与我们一样和平共处。”
      “长生,你该庆幸,你身上留着与我一半相同的血。”
      “……”
      贺归之看着乔长生,又像是在看着那个他所想象的未来。
      乔长生喉咙里像卡了一块尖锐的石头,无数细密的疼痛从心脏处传来,因为疼痛而颤抖,以至于几乎意识不到自己还站在贺归之面前。
      贺归之已经不能回头了。
      他付出的代价太大,手中沾过的人命太多,从他在贺知途的引领下杀了第一个中原人开始,他就被永远禁锢在这条归西路上。
      乔长生低下头,握在胸口的手缓缓收紧,几乎讽刺地笑了一声。
      “是啊……兄长,我们有一半相同的血。”
      因为这层血缘关系,即使乔长生对靺鞨厌恶至极,却始终无法纯粹地去恨贺知途,去恨贺归之。
      乔长生抬起头。
      “所以你们杀了徐安期,却没有杀我。”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二十一年前,徐前辈来过日月山庄,因为我母亲告诉了他真相,你们杀了他,那我呢?贺归之,告诉我,那我呢?你们为什么不杀我?”
      乔长生绝望地看着他,眼底是痛苦不堪的空茫。
      “人人可杀。”
      他问。
      “兄长,可我怎么能活着?”
      日月山庄少公子乔长生是名满天下的画中国手,深受学生爱戴的丹青先生。
      他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有悄悄喜欢的心上人。
      与魏危陆临渊游历江湖的那四个月,是他最快乐、最恣意的四个月。
      而与此同时,也是徐安期无声无息死在日月山庄的第二十一个春秋。
      **
      绝望和悲哀太过浓烈,贺归之几乎是倒退了几步,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满目疮痍的乔长生。
      徐安期。
      贺归之只从自己父亲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贺知途提起他的死亡,神情且喜且怜。
      他伤了贺知途的双眼,使得贺知途二十多年不得不遮掩出门;
      他一人杀了日月山庄近半的望西人,差一点就带着乔青纨的求救信逃出生天。
      然而贺知途这样一心为靺鞨大业的人,在偶然想起他时候,还是忍不住感慨中原竟有这样的素冠天才,即便作为敌人,也值得一声赞叹
      贺归之此时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百越巫祝曾以慕容氏族的名义前来日月山庄,与乔青纨有过一段不短的对话。他向来谨慎,当时虽然被乔长生拦住,但事后仍然细细盘查了当夜服侍的侍女,得知了乔青纨似乎与魏危有旧。
      他前往乔青纨修养的小院,那个常年缠绵病榻女人,却在提起魏危时,半是嘲讽地笑了一声。
      她问,你问她做什么?
      贺归之眉峰紧紧拧在一起,联想起很多天之前,乔长生曾经与乔青纨说,他有一位心上人。若是魏危就是这个人,就是天涯海角,他也要为乔长生把她捉回来。
      乔青纨坐在那儿,贺归之站着。这个出生于故纸堆中的女子,定定地看着他。
      当年的记忆像一把生锈的刀,在她脸上刻下复杂难辨的神情。
      她回答,可你们杀了她的父亲。
      贺归之对日月山庄、对乔青纨、乔长生的掌控最多不过生死而已。关于情义,关于爱慕,他虽并不明白,却也知道自己无法左右。
      罕见地,他向贺知途隐瞒下了这件事。
      贺归之难得无话可说,他偏过头去,舔了舔嘴唇,问他。
      “长生,等我主入驻开阳,如果我请求将这些年日月山庄发生的所有事情隐瞒,让这天下在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些事——你能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吗?”
      他只得到一双如乔青纨一般,固执地抱守着文人风骨的眼睛。
      贺归之看着乔长生,良久,他发出一声几近悲悯的叹息。
      “……这天底下这么多人。长生,你喜欢谁不好?”
      第120章 不到横流君不知
      贺归之。
      赫连归之。
      贺是赫连的简用。
      而归之就是回家的意思。
      二十二年前,靺鞨大军踏着荥阳满城尸骨来到了青城,一路闪电突袭,无有阻碍,唯一让他们吃到苦头的便是荥阳坚守城门的刺史,以及那出谋划策的孔氏夫妇。
      等他们终于杀了孔氏夫妇,屠城泄愤,越过荥阳那天造的山,却没攻下青城这座人力造就的城。
      靺鞨虽然失利撤军,但在中原的战争从未结束。
      前任靺鞨萨满在靺鞨退军之际,派出手底下的探子,混入因为战乱而无家可归的流民之中。
      大战过后,过所无用,户籍遗失,这些探子像是种子,悄无声息地扎根在这片肥沃的土地。
      他们被称为“望西人”。
      他们留在了中原,望着西北的草原、遥远的故土,改变口音,掩饰容貌,期望着有朝一日能回到自己的家。
      但贺归之从没去过那片广袤的草原。
      贺归之从记事起就生活在扬州这片温柔的水乡,然而贺知途又告诉他,他出生在靺鞨退军时,他的母亲被中原的铁骑踏成了肉泥,他们与中原有血海深仇。
      贺归之是一株不合中原时宜的胡杨,根须扎在中原的水土里,枝叶却向着西北的方向生长。
      回家。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