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陆临渊抵住额头,居然笑了一声。
“一个难以家国两全却正直守诺的侠客,比期期艾艾、被抛弃男子的形象好得多。他不敢去找楚竹,也不愿为世人做出解释。”
魏危望着陆临渊的表情:“你好像不在意他。”
“……”
陆临渊扯了扯嘴角,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
沉默片刻,他眼角眉梢有些难以言说的倦怠:“因为我最想要他出现的时候,他没有出现。”
窗外的风声沉重长久,陆临渊语气平缓淡漠:“我早已经不需要他了。”
陆临渊的相貌像楚竹,性格也十足像她。正如楚竹对清湘客的情谊只在中原缠绵的数月之间,陆临渊对父亲的濡慕之情也停留在刚刚记事的幼年时期。
陆临渊的师父或许是爱着他的,但他更在意儒宗,更在意徐安期与鹿山涯,所以对于陆临渊,总是退而求其次。
陆临渊对父亲的所有期盼,都逐渐消磨在徐潜山的铜尺、与求己崖那段晦暗的时光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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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魏危点了点霜雪刀柄,侧过头问他:“陆临渊,你想去见他吗?”
只要陆临渊说一个不字,魏危会带着他离开这里。
过了片刻,陆临渊抬起头来,眸色清明,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伤感。
“走吧,我总要与他见一面。”
陆临渊踏上台阶,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还对“父亲”这个人抱有期待的时候。
那个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其实陆临渊已经记不清了。也正因如此,他的恨意与痛苦都显得太过缥缈。
香水海在剑鞘中震颤,他之曾经,不过苦海沉浮,不能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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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崖倚天立,覆石如覆屋。
青色山崖之上,白鹤悠悠下山崖,一扫红尘靡靡风气。
浮屠仁祠的山门旁栽着一棵高大遒劲的银杏树,四壁峰山,一树擎天,还有一壁碑文,上刻“回头是岸”四个字。
此碑在此风吹雨淋,到处都是被侵蚀的痕迹。
浮屠仁祠立寺已近百年,住持九镜法师德高望重,是净检法师的高徒,山门清静,或许这也是鹿山涯选择在这隐居的原因。
陆临渊踏入寺庙内,寺内整肃严谨,一位扫地的比丘尼合掌作揖,询问陆临渊与魏危前来的有何事。
陆临渊掏出徐潜山的书信,讲明来意,那比丘尼却一脸狐疑。
片刻过后,她合掌念一句佛号,问:“施主是不是找错了地方,我们这里并无一位叫鹿山涯的居士。”
第83章 欲上青天揽明月
比丘尼与陆临渊四目相对。
一阵风吹过,扫过开阔的大雄宝殿,数只仙鹤惊动飞起,飞向兖州山水之中。
比丘尼迷茫的神色不似作假,陆临渊喉结微动,正要开口,身后传来一声温和又沉静的的声音:“善妙。”
陆临渊抬起头来,见到一个发染微霜、眉目慈祥的僧人缓步走来,被唤作“善妙”的比丘尼见人合掌低头,朝那人喊了一句住持。
九镜法师年逾六十,拨着佛珠的手指却很稳当,迦南香珠的念珠缠绕几圈,落在她虎口,与陆临渊掌印见过。
一甲子的岁月过去,无论是什么样的容貌都会沧桑折损。
然而九镜法师气质幽沉,就如被滔滔江水磨平棱角依旧伫于江畔的一块顽石,或是夜雨佛院中静静燃烧的一盏明灯。
陆临渊向九镜法师提起,多年前鹿山涯曾经在这里给自己的师父寄去一封信。
信中提及如果徐潜山要寻他,就到浮屠仁祠来。然而这么些年,徐潜山一直不曾赴约,如今他年事已高,于是让他的弟子代访友人。
九镜法师闻言先是有些疑惑,紧接着微微蹙眉,在提及“儒宗友人”的字眼之后,她捻珠的手一顿,眉目微微舒展,眸光一动。
她似乎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
当年游历江湖的三杰中,素冠徐安期与如今的儒宗掌门徐潜山都来自青城,只有鹿山涯的来历如雾,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位少年侠客。
抛去与巫咸楚竹那一段风流故事,论起身后名气,鹿山涯远不如其他两位。到现在,其实江湖中有许多人不记得这个人了。
九镜法师问起陆临渊的名姓,得到答案之后,她抬起眼,目光掠过陆临渊的下颔、鼻子、最后在他的眉眼处顿住。
她的表情竟不知是息是叹,片刻过后,九镜法师慢慢念了一句佛号,声音如山岚轻拂,缓缓荡开。
“我寺不曾收留过一位名为鹿山涯的居士。”
“但二十一年前,我确实按照一人遗愿,将一封信寄往他在青城儒宗的友人。”
“此人名为陆长清,他写完信之后,就在我寺云水堂往生。”
云雾蒸腾,寺院钟声长鸣。
“……”
陆临渊的动作竟一时停滞。
好似曾经那柄悬在他头颅之上,悬吊折磨、让他无法安眠的长剑终于落下,却让人发觉,那不过是一道多年前的幻影。
梦中倏忽,若度一世。
二十多年的时光过去,梦中人的幻影朝这里投过一瞥,局外人恍然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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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州竹海医仙之子,陆长清。
青城清湘客,鹿山涯。
他们原来是一个人。
原来他早已经去世了。
许多问题在这一瞬就得到了答案,但更多的疑问就此冒出。这些问题像是藤蔓一般生长,不给悲伤留下任何一点空隙。
仿佛是天长地久的沉默后,陆临渊眨了眨眼睛,像是一下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死亡总能让这世上所有的爱恨情仇变得不值一提。
无论多么情深义重的感情,多么锥心刺骨的伤痕,随着一方逝去,那些理应如此的爱、恨与遗憾,都会戛然而止,最终在漫长的余生中反复想起那些昨日因今日果,直至这些感情被遗忘,或是更加浓烈。
他该恨陆长清吗?
他该惋惜陆长清吗?
陆临渊的心居然奇怪地平静下来,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手肘碰到了香水海的剑柄,近乎冰冷生硬的触感拉回了他的一丝思绪,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轻声开口。
“……原来是这样啊。”
九镜法师垂眸,念了一句佛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位施主远道而来,请到云水堂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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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仁祠,内奉浮屠观音像,右手持九级浮屠佛塔,左手作虚空指。
云水堂在山间高楼之上,往下看去,林间清雾,草木葱郁。屋内摆设简单,桌上只随意搁着几卷经书,砚台上的墨色不知干涸了多久,隐隐约约有开裂的痕迹。
二十一年前,那年净检法师还未坐化,而九镜法师还不是浮屠仁祠的住持。
当年,她虽已受十戒,熟读经法,百尺竿头,但却未悟得生死长夜,始终不能更进一步。
那一日的清晨,有人敲响了浮屠仁祠的大门。
那是一位青年男子,广袖青衣,眉如墨画,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哪怕是以九镜法师当时的年纪来看,他也是年轻的。
他黑色的长发以一根青色的发带束起,轻盈的发带在半山腰的风中被卷起,一会缠在鼻前,一会落在苍白的脖颈间。
他的唇角带着一丝弧度,瞧着是一幅谦谦君子的样子,周身却始终有说不出的倦意如山中云岚般缭绕着,如一卷翻开却被人放置的经文。
他开口,声音温柔缱绻:“先前听九镜法师讲过,能至浮屠仁祠回头是岸碑者,就是寺中有缘人。”
“我俗名陆长清。家在桐州,友人在青城。”
“我就要死了,能否劳烦法师看在先前一点薄面上,为我送一封信?”
他一边说着这些话,鲜血一边从他的唇畔涌出。
陆长清的眼睛有一些虚焦,或许是已经看不清眼前的场景,却依旧凭着本能,用袖子擦去鲜血的红痕,不让一滴落在浮屠仁祠的地面之上。
陆长清立在万顷青山之前,江河剪影在他身后。
三界九地,人如一沧海一粟,如此渺小。
净检法师立下寺规,无论是谁来到“回头是岸”碑前,寺中都该以礼相迎。哪怕此人身负十恶,哪怕此人命不久矣。
九镜让开一步的距离,面不改色朝他合掌作揖。
“阿弥陀佛,施主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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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仁祠,云水堂。
九镜修的是大自在,心法讲究生自在、死自在、命自在,常自在处泰山而不崩,视生死不过极乐往生,不悲不喜,一点也不像一个心怀慈悲心肠的比丘尼。
不过面前的陆长清似乎也没有一个将死之人的样子,他在窗边提笔写信,时不时地咳嗽几声。
殷红的血珠流淌而下,被他不在意地擦掉,不知过了多久,陆长清的目光偶尔触及那半袖触目惊心鲜血,他才后知后觉地凝住目光,有些古怪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