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她决定按照名帖上的天下前十的排名,去掉今年还会前往扬州的少年人,找剩余几位一个一个切磋之后,再前往扬州。
按照这几位江湖高手居住的地方,起点从青城出,到陈郡、荥阳、清河,紧接着转道扬州。
正巧,若是徐安期当年回儒宗,大概率也走过这些地方。她虽然已经叫百越重新追查当年之事,但有些事情总要亲自走一遍才心中有数。
最后一站是兖州。
陆临渊手上还握着徐潜山让他交给隐居此地鹿山涯的信件。
徐潜山纵然没有明说,但这位青城三杰中如今最遁世的鹿山涯,大约就是陆临渊的父亲了。
按照徐潜山一杆子打不出一句话的脾气,魏危甚至怀疑鹿山涯并不知道他还有陆临渊这么大一个儿子。
也不知此行对传闻中隐居的鹿山涯来说是惊还是喜。
魏危将计划和陆临渊商量了一番,陆临渊自然并无不可。
陆临渊算了算魏危阎王帖上的名姓,很是惋惜地觉得中原实在太小了,他们这些武林高手又住得过于集中了。
如果他们零零散散,一个住北疆,一个住江南,他岂不是可以和魏危游历江湖好几年。
事已至此,似乎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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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暮色将青城山染作黛色,青城皆鼓乐笙箫,通宵达旦。
前几日,丰隆酒楼感念一年到尾的大主顾,特意名帖相邀,道是酒楼在除夕之夜安排了雅间,大厅还有戏班名伶登台演出,主顾若不嫌弃,惠临贱地,不胜欣喜。
陆临渊与魏危在儒宗皆无亲人,徐潜山也从不要他们守岁磕头,接到酒楼的帖子后便准备一起前去。
魏危与陆临渊下儒宗时,在靠明鬼峰的地界偶遇正准备回住所的乔长生。
乔长生今日披着一件内衬皮毛的月白色鹤氅,铺地如月,长发用一只素色木簪别了,眉眼微垂。
他有些心不在焉,连看路都忘了,在转角处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魏危,被旁边的陆临渊抬手虚虚挡了一下。
等到他猛地回神,魏危与陆临渊已到了他前面。
三人私底下其实都有些其他两人不知道的交情,面上均客客气气地问了声好。
魏危看了一眼乔长生空荡荡的身后,问:“你怎么一个人?”
乔长生去哪身后都跟着几位日月山庄的护卫,在儒宗几乎成了一道别样的风景,鲜少有这么形单影只的时候。
鹤氅毛领沾着几点未化的雪籽,乔长生却是没想过魏危会问这个问题,唇边呵起一圈缥缈的雾气。
“是我放了侍卫们的假。他们一年辛苦了,今年过年不能回扬州老家,总要让他们松快几日。”
陆临渊道是原来如此,淡笑点了点头。
他抬腿欲走,客气随口一问:“快入夜了,乔先生若不忙,不如下山与我们一块吃个便饭。”
冰天雪地里,陆临渊见眼前冻得唇色发白的乔长生顿了一下,居然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实在叨扰了。”
陆临渊:“……”
陆临渊匪夷所思。
丰隆酒楼的名气这么大?能让琉璃君亲自来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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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
等三人从山上走到山下,天已经黑了。街上行人如织,有人发间簪花,有人在粉雾一般的花树下挂上明灯。
到了酒楼门口,八宝琉璃灯笼高高挂起,楼内喧嚣,灯火通明,照得外头雪地如明瓦。
迎客的小厮也穿着喜庆的衣服,一见到魏危,就和见到了亲娘一样迎上去,说了许多吉祥话。
看见后头跟着的乔长生和陆临渊,更是一迭地叫着,直道蓬荜生辉。
酒楼不敢怠慢,通传的小厮进去,立马有环佩叮当的侍女迎上来,带他们三人去了一间精致的雅阁。
从料峭的雪夜进入屋中,脚底的地龙烧得温暖如春,暖意扑面而来,如春风入怀。
脚下铺着毛毯,四角点着火盆,朝着内湖一面的窗户开着。
乔长生忍不住叹气,呵出的白气在琉璃灯下氤氲如纱。
乔长生解开鹤氅,侍女立马接过,放到了火盆旁边的衣架上,不远不近,正好让热意慢慢暖着鹤氅上的冰霜。
侍女小厮鱼贯而入,端来热毛巾给各位客人擦面擦手,而桌上已经摆着几道小菜。
清炒虾仁碧绿嫩粉相间,锅贴乌鱼两片乌鱼片中夹火腿一片,文火烙成。
配汤是用斑鱼的鱼肝入味的鲃肺汤,鸡汁煮干丝清爽可口,甜点则是一碟金黄松软的苏州梅花糕。
陆临渊拿着菜单,陆陆续续又上了几道烤鹿肉、玫花乳酥之类,乔长生喊住小厮,让他们上一壶清酒来。
大厅里围了一群人,平日里说书先生端坐的台面上,换做戏班吹打,配上外头不时传来的炮竹声,热闹非凡。
最中间的花旦蝴蝶顶花凌凌夺目,粉色鬓花,白色的珍珠一晃一晃,嫣红的桃花目不笑也含情。
这间雅间却很僻静,吵闹的喝彩声传到这间屋子也绰绰约约,正如那游丝一般的含情婉转腔调。
“如此仙桃也是桃,碧桃也是桃。你与我都是桃之夭夭,你既知桃之夭夭,须也知其叶蓁蓁,我且和你做个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唱的正是《下山》一折。
乔长生听得有些入神,一旁的魏危忽然开口问:“在听什么?”
灯火似乎颤了一瞬,乔长生眨眼,恍然回神:“没什么。”
乔长生又顿了顿,欲盖弥彰道:“我不常听戏文,一时听见,有些稀奇。”
魏危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外边:“你刚刚的脸色难看地像在出殡,台上人唱得这么难听?”
乔长生:“……”
陆临渊在一旁探出头,淡笑:“二位,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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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是暖过的,菜式上陆临渊也安排了不少好克化的。
只是乔长生心事重重,吃得不多。他倒了一盅酒,一点一点抿着,偶尔夹了几筷子的菜,也是慢慢嚼着。
此酒名为浮生醉,酒香悠远,甜馥醉人,却又缠绵。酒劲冲上来,使人不自觉飘然微笑。
另一边魏危风卷残云般吃饱饭菜,最后筷子颇有仪式感地落在了空碗旁,转而在雅间溜达起来。
魏危驻足墙壁,抬头开口:“我瞧着这张挂着的钟馗捉鬼图很有意思,面含煞而眼慈悲。”
陆临渊看了一眼墙上那副画作:“子不语怪力乱神。”
乔长生手指搭着酒壶,闻言难得一笑:“不才,这是我画的。”
他没有醉,目光清凌,像是含着一块冰,莫名衬得起醉玉颓山四个字。
丰隆酒楼之前为了琉璃君的清酒下了许多心思,乔长生承情,为他们画了一副驱邪禳解的瑞图。
魏危挑眉,又看了一眼画像:“我怎么听说你从不画人像?”
谈起画作,乔长生脸上愁容浅淡了不少,笑着摇了摇头。
“只是画得不好,没有人像流出,有人就牵强附会便说我有忌讳,不画这个。”
见魏危还看着钟馗捉鬼图,乔长生贴心解释。
“鬼怪之事子虚乌有,赐福镇宅圣君更不是凡人,不算人像。”
“人物不似风景,禀造化之秀,可写意落笔。要将面前日日相见之人画得形神兼备,我自觉还没有那样的水准,不想污人耳目,所以不常画。”
[客有为齐王画者,王问:画孰最难,孰最易?]
[客对曰:犬马难,鬼魅易。]
道理大抵如此。
魏危被这么一说,显出几分兴味:“如此看来,刀法和画法有些相通之处。”
大道至简,刀剑练到最后,花招越少,反而是看似平平无奇,日日练在手中的劈砍截穿更加难以琢磨。
一下聊起江湖事,乔长生微怔,就算是魏危也意识到他满腹心事,被问起时,乔长生只苦笑为自己倒了一盅酒。
“……魏姑娘,我其实一直想去江湖上走一走。”
“……”
陆临渊眉毛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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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长生自小生在日月山庄,因病常年困顿床榻,幸好还有亲人相伴。他曾经以为天地四角,就一座山庄那么大小。
后来学艺丹青,在扬州四处采风,方觉世间精彩,阴阳晦暝,晴雨寒暑,朝昏昼夜,有无穷之趣。
再往后,他长大成人,才名远播,决意前往儒宗。
自扬州到青城那天,马车颠簸许久,他其实很不舒服,被人搀扶下车时已是脚步虚浮,他无意仰头,见到巍峨耸立的三十二峰。
扬州水乡,有水无山,原先只在画中见过的风景在他眼前缓缓铺陈,峰骈仙掌出,罅拆剑门开。
儒宗弟子三千,南来北往,相会此地。见青山如此,乔长生终于明了这天下何等辽阔,说不出的震撼令他心跳擂鼓般震响,竟让他一时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