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外头湿冷的气息轻拂人的面颊,陆临渊觉得自己更清醒了一些,他听见魏危缓缓开口。
“但我可以要一个同行人。”
陆临渊一双桃花眼仿佛被春色点染,一点点亮起来。
像很久魏危出现在院中门外那个晚上,她与那次一样,留了下来。
魏危眨了眨眼睛:“话说起来,徐潜山会同意你下山吗?”
陆临渊曾经是儒宗的试剑石,徐潜山不一定会放他自由。
陆临渊无所谓:“师父若是不同意我下山,我便去撞齐物殿的柱子。”
魏危:“……”
他笑起来,鼻尖贴了贴魏危的肩膀,继而抬起湿润眼睛,眼中执迷不反,痴缠不休。
他说:“魏危,你不用在意他们。”
陆临渊这么说着,抬起手来。魏危以为他要触碰自己脸,然而他只是别开她垂下的发丝到耳后。
“……”
“随他们去吧,我和你走,魏危。”
尾音像是一声餍足的叹息。
**
深夜,无为峰。
陆临渊穿着木屐,冷风吹起他腰际的系带,脚步像是拖沓着一层浸了水的棉花,一路又沉重又飘忽地走到徐潜山门口。
木屐底印出几道痕迹,如踏雪泥。
他青色衣衫的肩头被湿润的发丝侵染,远远看去如晕染的山水。
白梅绽放时节,月隐薄云,陆临渊敲三声门响。
屋内的徐潜山已经猜到了是谁,他喊了一声“请进”,果然听见他徒弟的声音。
徐潜山微微眯起眼睛,只见陆临渊一言不发,跨入门内,跪在自己面前俯身行礼。
这座小院如一方囚笼,徐潜山视线被压缩在其中。
他拨动手中手串,心中早有预感。
“你要走?”
陆临渊直起身子:“弟子不孝。”
屋内安静了片刻,最后是徐潜山叹气打破沉默:“你要随她离开,我难道还能拦着你不成?”
陆临渊:“多谢师父成全。”
徐潜山:“我没有太多嘱咐的话,山高路远,你们小心为上。”
陆临渊应了一声。
“还有一件事。”徐潜山开口,从桌上拿起一封薄薄的信件,似乎为这一天等了许久。
“你若得空,去一趟兖州,找鹿山涯。”
陆临渊:“……”
似被什么东西刺中,他眼中闪烁了一下,接过那封微微泛黄的信。
等他抬起眼时,徐潜山已垂目喝茶不语。
陆临渊曾经想过,他的师父如果真的是走儒修温厚端正的路子的人,不会有这么一双过于清明锐利眼睛的。
“……”
“……”
陆临渊的目光太过直白,徐潜山皱了皱眉,不由放下茶盏:“还在这里做什么?”
“师父。”
陆临渊却朝他微微一笑。
“给点钱。”
徐潜山:“……”
**
月色清浅,小雨也停,只有残留在枝叶上的露水不断滴落的声音,等到这些声音也逐渐安静下来,坐忘峰小院就再次陷入长久的冷清中。
徐潜山的视线穿过沉默的时间,似乎回忆起昔日场景,一直到陆临渊已离开许久,才堪堪落到眼前一盏清茶前。
雨前龙井在茶盏中芽芽直立,汤色清洌,徐潜山用杯盖拂过茶沫,眼前忽然一点亮色一闪而过。
“……”
一把近五尺长的宝剑不知何时留在了他的桌上,剑身清灵漂亮,如一线幽寂的月光。
陆临渊离开时,把君子帖留在了这里。
——此剑本非弟子该有,弟子厚颜,自觉有愧君子之名。君子帖原物奉回儒宗,望师父收回。
言辞恳切,字字清明。
徐潜山目光微凝,将那张压在剑下的纸条拿起,放在蜡烛火焰上,看着它逐渐烧为灰烬。
陆临渊当真清醒么?
徐潜山放下玉珠手串,只见蜡烛升起冉冉青烟。
…………还是只是更痴了。
第44章 别我不知何处去
有月一轮,其大如盘,色如银,凝照东方。
昨日下了一场雪,窗边反射的雪光幽寂,如烛火般照亮屋内。
正值新年,乔长生给护卫们放了假。
日月山庄前来儒宗侍奉乔长生的侍卫一年到头难得有休憩的时候,他们领了赏银,谢过恩典,皆自行散去。
晚上只有寥寥几个侍卫守在门外灯龛灯火旁,疏疏落落说着话。
等到夜深,连说话的动静也没有了。
房间内的乔长生却有些坐立难安。
他盯着檐下的料丝灯,算着现在是什么时辰。
写好的信件摊开放在桌上,墨迹未干。
乔长生在信中向自己的兄长告罪,希望他不要苛责他的侍卫。此番他深思熟虑,已决意要去江湖上走上一遭。
乔长生这一晚上想了许多事情,有母亲的安慰,有日月山庄冬日山庄盛开的白梅,还有兄长殷勤的嘱托……半梦半醒时,清晨的露水落在耳畔。乔长生恍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推开房间的大门。
已到了清早,冬日寒风迎面吹来,刮起檐下的铃铎。刻着经文的铜铃发出悠远的声响,北风呼啸着冲向了更辽远的地方。
乔长生胸口无端涌起了一股温热的勇气。
就在此时,墙头一个修长的身影探了出来,朝乔长生挥了挥手。
乔长生高高地仰起头,喉结滚了滚,有些紧张地回应:“魏姑娘。”
魏危嗯了一声,单手一撑,整个人像是没分量一般,轻巧翻墙落进乔长生的住所,外头的侍卫半点也没惊动。
乔长生的包袱早已经收拾好,他往肩上拉了拉包裹,小声开口:“有劳魏姑娘来接我。”
魏危挑眉。
虽然早就知道乔长生这回是瞒着他兄长出门,但是眼瞧着这做贼一般的动静,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母亲同意你出门,你父亲也没反对,怎么这么怕贺归之?”
乔长生踌躇道:“小时候我父亲忙于照料母亲,都是我兄长照顾我的,说句长兄如父也不为过。”
从没有见过亲爹的魏危努力理解了一下这其中的情感曲折,决定忽略这句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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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长生很是发愁地看了看面前的清水墙壁。
儒宗给他这位琉璃君配的院子自然很好,宽敞典雅,前门后门都有护卫。只是若要人不知地出去,非得翻墙不可。
乔长生先前已经按照魏危所说在晚上跑圈,孱弱的身子竟也锻炼得有些成效,但是到翻墙的地步就有些痴人说梦了。
乔长生到墙边,两手比划了一下,抓住一根垂下的藤蔓,两脚试图往上缩,但是看起来成效并不大。
他喘了一口气,两脚落地,有些难堪地抿唇:“或许要麻烦魏姑娘在墙头拉我一把。”
魏危哦了一声,缓缓开口:“这倒不麻烦。”
乔长生还来不及回应,忽然身后一道风吹起,紧接着自己的肩膀被人猛地抓紧,脚下腾空而起,连带着那包袱一起,直接飞起来,越过了高高的墙壁!
乔长生:“!”
魏危的声音融在风里:“不要乱动。”
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一直隐藏在高处的风景倏而显露在乔长生面前。
冬季的枯草已经完全被一层白雪覆盖,巍峨三十二峰顶晶莹闪耀,反射出银色光芒。
而更远处,升起的晨光气势恢宏。
乔长生第一次以这么利落的视角看儒宗风景,他看见三十二峰间的朝阳如大江奔流,迅速将着世上所有晦暗淹没。
“……今日真是个好天气。”
乔长生喃喃。
**
中原今年的春节很早。
腊月廿三,儒宗课业结清,从中原各处前往儒宗求学的弟子陆陆续续预备回家。
富贵人家的弟子家里人驱着马车来接孩子,贫苦一些的弟子背着包裹,按照归处三两成队,骑驴走大路。
今年的儒宗有不少奇闻轶事,有的弟子屁股在马车里还没坐稳,就按捺不住开口。
“你知道那个儒宗掌门的弟子陆临渊吗?他今年灭了三十二盏心灯!”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人提到腰佩尚贤峰腰牌,不知是何等的胆量与魄力,大手一挥赌了三十二盏,最终赚得盆满钵满的神秘女子。
离开时节,儒宗道路两旁的树上挂满了彩灯,流苏彩绸飘飘荡荡如衣袖招。
而青城人家门前摆着供台,焚天香于户外。孩童捂着耳朵点燃炮竹,守着天官地官的神像路过各家门前,扔铜钱唱喝,祈福降祥。
一直到正月初四,新年已过,闹腾了几日的儒宗终于安生下来。
天似穹庐,万物舒展。
“……”
“你说魏先生为什么不赌我啊?我也灭了很多心灯啊!”
自台阶而下吵吵嚷嚷的正是当时在求己崖上灭心灯二十四盏的薛玉楼,一旁的姑娘面无表情捂着耳朵,是那日灭了二十五盏的薛绯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