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介绍 首页

    临渊而危

  • 阅读设置
    第33章
      
      他的好友鹿山涯因百越女子归隐兖州,他的师弟徐安期为了百越抛弃师门不知所踪。
      如此,徐潜山依旧按照儒宗的道义收留自己,至今都不曾苛待,已是莫大的恩德了。
      但魏危不应该搅进徐潜山的恨里。
      陆临渊握紧手,伤口崩开,鲜血如同缓慢上涨的潮水,疼痛刺激着他回神。
      魏危不应该受到牵连。
      **
      松涛阵阵,三叠峰传来报时的钟声。
      儒宗三十二峰都点上了灯,随着连绵不绝的山脉起伏铺展到了最高处,星星点点如月色掉落凡间。
      桐花纷乱如雨,不吝啬最后一点春色,抱香坠落,铺满山中台阶。
      陆临渊猛地推开院落大门。
      四下一片寂静,院落中间的石凳上,坐着正转着匕首神色自若的魏危。
      和她对面面色不太好的掌门徐潜山。
      陆临渊推门的手停顿了一下:“……”
      **
      半个时辰之前。
      坐忘峰院中桐树下,徐潜山坐在石凳上,拎起茶壶给刚刚进门的魏危倒了一杯茶。
      徐潜山年近五十,岁月已在他鬓发上留下霜白的痕迹。
      纵然衣着朴素,但身为儒宗掌门二十多年的生涯使他不威自怒,此时端坐,倒像是佛教中持剑护法的菩萨。
      菩萨宝相庄严,朝魏危望去:“站在那里做什么?坐下说话。”
      魏危黑白界限分明的眼睛盯着徐潜山一会,才开口问:“你就是徐潜山?”
      徐潜山嘴角往上扯了一下,但似乎不怎么会笑,只深深望着她道:“就算是百越巫祝,也应当对老人家尊敬一些。”
      气氛登时变幻莫测,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魏危断然拔出了离手最近的的兵器。
      梁祈春说的不错,霜雪刀漂亮纤长,但因为刀身过长,抽刀会差人半招。
      若是同等高手生死相搏,霜雪如果不能抢攻,会在这上头吃亏。
      匕首从皮革刀鞘中拔出,如一把剪刀裁开空气,就这么一转手的动作,徐潜山都能听见刀刃破空之声。
      剑拔弩张的一刻,徐潜山坐在那动也没动,目光深邃,反而问道:“怎么不拔霜雪刀?”
      魏危的左手已绕在后头,反手摸上霜雪刀的刀柄,闻言一顿。
      “你怎么知道?”
      徐潜山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他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端起茶盏,眯起眼睛打量着魏危手中正握的匕首,沉吟。
      “这是姑句匕首吧?我有许多年没见过了。”
      百越身处深山密林,所用武器力求锋利方便,姑句匕首便是其中上品。
      形如钝刀,却异常锋利,刀面有着如大海浪潮的纹路,神乎其技,哪怕使用多年也不会锈蚀卷刃。
      徐潜山知道自己是百越巫祝,又知道她的刀是霜雪,甚至认得出姑句匕首。
      魏危觉得她被从头到脚看了个彻底,眸子微眯。
      是百越出了叛徒?还是……
      徐潜山慢吞吞地把眉眼抬起,目光似乎看着遥远的地方。
      他问:“你不认得我?”
      魏危的声音像淬了冰,握着纯黑匕首的骨节白皙,瘆瘆寒冷:“我知道你是儒宗掌门。”
      徐潜山打断他,眉头微蹙:“不,不是这个。百越没有人与你说过我是谁吗?”
      不讲清楚的半吊子话最惹人烦,魏危想:鬼晓得你是谁?
      总不可能是她爹。
      见魏危好像当真不认识他,徐潜山看着她,眼中光芒微旋,似是陷入思索中。
      两厢沉默,魏危转了转指尖匕首,忽然手腕翻转,姑句匕首正握手中,往前一刺。
      匕首不是魏危常用的兵器,可在她手上却一点也不差,锋利无比的的匕首在一掌五指中翻飞如蝴蝶。
      徐潜山不动如山,手腕用力,往匕首刀背部一敲,避开第一刺,与魏危黏手,连拆带打。
      两人此番只在手中角力,下盘稳如泰山。
      一个招式来势汹汹,匕首眼花缭乱;一个内劲不徐不疾,手腕翻折刚柔相济。
      以柔克刚,魏危竟有隐隐落在下风的趋势。
      小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匕首进攻划出银线似乎乱了,急切地想钻出徐潜山密不透风的压制,破绽越来越多。
      徐潜山精光内藏,两根手指紧紧钳住刀口,魏危意欲抽出,对方指尖好似铁铸,竟然一下没抽出来。
      徐潜山一招一指透天罡,手腕一震一松,不费一丝多余的力气,从魏危手中夺走了姑句匕首!
      徐潜山抬头望向魏危,却只看见一双几近清凌的眼眸,丝毫没有落败的阴霾。
      ——她本不就在乎这把匕首。
      徐潜山眼皮一跳。
      电光石火间,魏危单手耕手外格,斜肘向上,三指摁住了徐潜山的腕脉。
      抓住了。
      徐潜山定定地注视着魏危,指尖反射地一跳,被人捏住命门,居然也没有更多反抗,只是叹了一口气。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看准了,让我夺走匕首不过是卖个破绽给我。”
      他道:“后生可畏,是我老了。”
      “你不是老了。”
      魏危捏着命门,手指收紧了,倏然看了他一眼。
      “你是活不长了。”
      左尺部脉浮散,摁下去如绷紧的琴弦,乍一触如健壮青年,实则阳衰阴盛,积重难返。
      这样的脉,魏危只在常年惊悸忧思的老人身上见过。
      陆临渊间歇性疯疯癫癫,徐潜山持续性回光返照……
      魏危停顿了一下。
      你们儒宗要完蛋了。
      “是吗?”徐潜山又叹息一声,慢慢撤回自己的手,好像也不是很意外。
      “二十多年前,有另一个人对我说,我是可以长命百岁的。”
      “不管当年那人怎么切的脉。”魏危毫不客气,铁口直断道,“你现在最多还能活五年。”
      “年近百半,人老了。”徐潜山摇头,依旧没有太大的反应,“能再多活五年也不错。”
      魏危瞎话张口就来:“五十岁正是闯荡江湖的年纪。”
      徐潜山:“……”
      向来不苟言笑的徐潜山忽然笑了一声。
      夏日落花纷飞如波涛汹涌的大海,他的头发也被风吹动,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徐潜山鬓角霜白的头发就如同一去不复返的岁月。
      他说:“二十多年前,为我这般诊脉的,是你母亲魏海棠。”
      魏危心中一颤,搭在霜雪刀上的指尖蜷起来,只听见面前的中年男子慢慢开口。
      “你想知道我怎么知道你的身份的。”
      “因为你的母亲魏海棠是百越的巫祝,你自然就是百越巫祝。”
      “霜雪刀是她的佩刀,我从前见过许多次,包括她的姑句匕首。”
      魏危问:“你怎么证明?”
      徐潜山渐渐笑起来,仿佛随着讲述回到年少时,自顾自地在魏危面前说起旧事。
      “当年我与徐安期和鹿山涯一起游历江湖,在路上遇见了你的母亲。”
      “青城与靺鞨战后,那封郭夫人所写的君子帖是由你母亲从死人堆里扒出来,送来青城的。”
      “……”
      魏危忽然开口道:“能知道我母亲姓名,又被摸过脉门,见过她佩刀与贴身匕首的,其实也未必是亲密友人。”
      徐潜山微微一愣,随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那还有可能是什么关系呢?”
      魏危说得不假思索:“仇人。”
      徐潜山一怔。
      魏危抽出霜雪刀,在桐树下闪着冰雪般冷冽而纯粹的光。
      “你说你是我母亲的朋友,但旧事只有你们之间才清楚。”
      “我需要证据。”
      徐潜山拾起掉落的姑句匕首,沉吟片刻,才慢慢道:“我知道你们百越有一种凶猛的鹰隼,日飞千里,只有百越首领才降服的了,日夜形影不离。你可以现在用它传信给你母亲,问问是不是还认我这个故人。”
      “如果你只认识我母亲一个百越人,那就没办法证明自己了,徐潜山。”
      魏危盯着徐潜山的眼睛,缓缓开口,见证他眼中泛起汹涌的波涛。
      “我的母亲在十九年前去世了。”
      魏危说。
      “她的那只傩梭,在她下葬的那天,在空中盘旋三圈,冲进了大火里。”
      闻此,徐潜山动了动唇,他的表情沉默而冷冽,就像一座轮廓分明的雕像。
      半晌过去,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事情都不得圆满。
      徐潜山其实隐隐有了预感,越是传奇的人物,越是不会获得安稳的结局。
      他仿佛听见当年清亮的鞭声,大宛马奔驰在辽阔的天地下,风沙在马后倒着翻涌,鸟道横绝,天梯勾连,万径踪灭,他们畅快地放马扬鞭。
      后来,这段路程落寞安静下来。
      月色黯淡,友人一个个振鞭离去,不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