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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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衢烟月,飞花如雨。
乔长生衣上落了许多雪白的落花,他兜起来拢在一块,拂在石板地外头的泥土里。
乔长生问:“姑娘知道那封帖子后来被称作是什么么?”
二十年的时间太久,魏危还没出生,自然不会知晓。
乔长生叹息一声,遥望荥阳的方向:“是‘君子帖’。”
魏危闻言凝神。
这和陆临渊那把剑的名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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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百废待兴,郭郡那封帖子却如春风过境,天下闻之,无不为之震动。
远在徐州的隐世铸剑师姜夫人闻此感慨良久,原本已宣布封炉不再铸剑的她再次开炉,花费七七四九天打造了这把长近五尺的传世名剑,叫她的弟子姜辞盈一路南下,赠与儒宗。
孔氏当时已经退居尚贤峰,说受之有愧,辞之不受,这把剑就被存放在儒宗三叠峰,一直到现任儒宗掌门指定,传给了陆临渊,并命名为——君子帖。
所以儒宗山上有两件“君子帖”。
一件是郭郡当年所写的文稿,被朝廷送还给孔氏珍藏。
一件是姜夫人所赠绝世名剑,被徐潜山传给了陆临渊。
第10章 琉璃君
青山隐隐,山翠扑帘。
万物生机勃勃,只有齐物殿内寥寥寂静,压下所有春色。
“你没有带君子帖上来?”
仁义峰大殿内,一位中年男子跪在蒲团上,两鬓微染霜白,一双眼睛闭着,眼角已有了皱纹,声音深沉冷淡。
正是儒宗掌门徐潜山。
从正殿侧门进来的陆临渊跨过高高的门槛,撩起衣摆跪下道:“剑是君子器,也是杀人器。弟子不想冲撞了殿中前辈。”
徐潜山睁开眼睛,凝视着面前如高山一般的牌位,一双眼睛深邃如黑夜。
“你很细心。”
得了夸赞,陆临渊神色也不见什么变化:“师父过誉,这是弟子应当做的。”
“……”
徐潜山从蒲团上站起,动作缓而沉稳,巍巍然掌门的样子,却压迫感十足。
陆临渊像是虔诚跪在神像下的信徒,腰杆笔直,一双桃花眼却温顺地低着。
那道被烛火拉长的影子一点一点来走到他面前。
“抬头。”
徐潜山坚硬的声音蓦地从头顶传来,满殿烛火都似乎为之一晃动。
陆临渊闻言抬起头。
眼前场景霍然明亮。
儒宗仁义峰是主峰,更是皇帝秋祭的场所。
正殿摆着七百余年来儒宗所有仁义之士的排位,几百块一尺二寸的木头刻着亡故者的名姓,摆了整整三十二排。
从前到后,从上到下,正殿肃穆的名字像山海一般压下,金色的名姓被烛火映照着,如同一张大网罩下来,一瞬就能占满磕头跪拜之人的眼睛,再傲气的人在这些前辈面前也不免心生敬畏。
最后几排,摆着孔子昕与郭郡的灵位。
最高处摆着孔圣的木像,眼中似空非空,一如徐潜山此刻注视着陆临渊那清冷的目光。
徐潜山道:“陆居安。”
陆临渊垂目:“弟子在。”
徐潜山:“上香。”
除了秋日大祭,仁义峰基本没有殿门全开的时候,只有打扫的仆役与掌门本人会日日到这里来上香祭拜。
还有身为掌门唯一弟子的陆临渊。
陆临渊闻言微微倾了倾身子,而后站起。
他取过三支线香,就烛点香,以手灭火,左手上右手下,闭目持香三拜,最后上前一步,准备将香插入香炉之中。
“……”
正殿安静地有些冷清。
“你是从三叠峰过来的,听说你点了山下的吃食上山?”
徐潜山在后忽然开口询问。
一点香灰掉下来,但插香的手依旧沉稳。
徐潜山虽然年近半百,不怎么常出面,但儒宗的消息还是一清二楚。
陆临渊上完香回到原位才开口,回得自然,还稍稍带一点掩饰的窘迫:“是。口腹之欲,让师父见笑了。”
徐潜山原本负手看着满殿牌位,闻言看他一眼,终究移开目光:“罢了。”
例行上香结束,师徒两人离开正殿,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一阵山风吹过,桐花摇摇欲坠。
徐潜山顿了顿,语气依旧冷硬:“少年人火气旺,但山上不比山下,你也应当多穿一些衣裳。”
陆临渊温顺回道:“是,多谢师父牵挂。”
“……”
徐潜山面色有一瞬复杂,似乎回头想说什么,但瞥见陆临渊低着头的样子还是没有开口。
过了半晌,他再次开口:“无类峰有一位先生乔长生,你知道吗?”
陆临渊:“知道。”
乔长生声名远播,不仅是儒宗的丹青先生,更是日月山庄的少公子,画艺出众。开阳画院允他紫服配鱼袋之殊荣,被他婉拒。
徐潜山顿了顿才开口道:“他的兄长过一阵子会来儒宗看望他,他自小身体不算太好,你吩咐三叠峰那边多照顾一些,别让他的兄长觉得儒宗怠慢了他。”
“……”
徐潜山已经到了掌门住处,陆临渊停下脚步,立在外头。
又一阵山风吹过,树影摇晃中漏下促狭的光点,落在陆临渊隽长的眉眼中。
他终是慢慢开口:“弟子知道了。”
身旁一株桐花树的枝正在此时断裂,那声音并不重,咔嚓一声而已,轻的像是断掉一根芦苇,然而树枝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却无端让陆临渊眼睛一眨。
自始至终,他的师父都没有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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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临渊在原地站了一会,随后转头下山,四野静寂,满地落花如雪。
山风吹动青色衣袍,陆临渊略略抬起头,望着儒宗三十二峰影影绰绰,翻腾着无尽的云海,宛如画纸上的没骨山水。
有那么一瞬间,面前的场景变化,像是剑刃徒然劈开了口子,四面八方涌现出无数难以辨明的幻听,金属碰撞嘶哑的声音响彻耳畔。
黑暗里有人扑上来,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漆黑中又有一把匕首扎上他的肩膀,流在地上的鲜血冰凉,漆黑眼中隐隐可见红光。
那人冷笑着,声音暗沉道:“你就是儒宗的——”
自五年前的那天起,陆临渊梦中总会闪回这些片段。
陆临渊无端想起魏危来的那天晚上,他在浴桶中闭着眼睛,耳边又是无休无止的幻听,如同恶鬼哭嚎,他捏着浴桶的边缘,指节逐渐收紧。
而此时,他察觉到了门外有一个人。
单枪匹马来儒宗的疯子不多,陆临渊几乎是本能地想起几个名字,几股势力。
这些东西与那无休止的幻听一起扎进他的脑袋里搅动。
他的手指颤了颤,忽然感到一阵厌烦。
他本就是疯的,徐潜山圈了坐忘峰给他,儒宗的教义试图掰正他的三观,那些一夜一夜的经历又撕碎他的认知。
他像一根困在一峰之地,失去阳光照拂的藤蔓,死死地纠缠在一起,绞杀所有余地,歪斜的骨头一次又一次被打断,充满苦水的肺腑却被人塞进仁义道德。
……
陆临渊等了很久,但门外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动手。
滚烫的水变得温热,又变得冰冷,陆临渊不由得轻轻叹气,原本一股脑的想法凉下来。
幻听消失,理智回归,他知道无论门外那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今夜都会活下去。
他随手披了一件衣袍,推开门。
月亮挂在天上,开门的那一刻,冷风灌进来,驱散了满屋子的水汽。
“……”
料峭春寒,坐忘峰一直以来就没有人气,像是一件死物,然而立在门前的少年却鲜活漂亮。
陆临渊本该拔剑而出,但他好像被什么力量牵引着,视线下意识停留在对方的脸上,那个人长睫向上翘起,也看着他。
她穿着一身束袖胡袍,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
生她养她的山水必然辽阔,否则不会有这么理所当然的气度。
也不会有那么一双如同幼兽一般漂亮又透彻,没有一丝负面情绪的眼睛。
她必然看过太多风景,她会走得很远,如一只振翅冲天的凤凰。
非梧桐不栖,岂腐鼠之争?
陆临渊忽然觉得有趣,先前在浴桶中的幻听仿佛抛到九霄云外,再想不起一丝一毫。
满地桐花如琉璃,他不由笑了一声,问那个腰上挎刀的少年:“……怎么不动手?我等了你很久。”
陆临渊在溺死在儒宗掌门弟子这个身份之前,遇见了魏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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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街挑旗,柳斜风细。
儒宗与丰隆酒楼之间有一段距离,纵然魏危轻功上乘,趁着夜色行走跳跃在屋脊之上,也要费半个时辰。
不过遇上乔长生,刚刚下山日月山庄的小厮就准备好了马匹马车,魏危也不矫情,选了一匹枣红色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