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在医院,段旭阳的腿骨折了,我照顾了他一晚。”
“人没事吧?”
“没事。”
范莳雨沉默了片刻,又说了句“辛苦了”。
可是她起了个大早过来,并不是跟他说这句客套话的。她努力地从他脸上寻找答案,但是这个人的眼神太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像一堵死死合上的大门,连条缝隙都不肯露出来。
“昨天晚上你给我发微信,感觉不太对劲,我有点担心,所以一早我就过来了,”她低声道:“本来想跟你说一声,但是怕耽误你休息。总觉得你好像有事想跟我说,对不对?”
夏澍避开她的目光,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挤出一丝笑来:“没什么事,就是晚上在医院陪床,有点闷,想找人说说话而已。”
他不想让她掺和进来,尤其是跟姑妈一家子相关的事,又温声说:“我没事,马上要上学了,你赶紧回去吧。记得吃点早饭。”
说罢,他自顾自地往楼里走。衣角却被人一扯,范莳雨下意识拦住了他。
虽然他语气很轻松,像没
事人一样,但是下周就是决赛了,段旭阳这个时候出事儿,他家里能让他去吗?她用脚趾头想一想都明白是啥事。
他不肯说,她难道就猜不出来?
“夏澍,是不是人工智能比赛的事儿?”她问道。
一抹惊讶掺杂着无奈从他眼中闪过,她几乎可以肯定猜中了。夏澍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低头看了眼楼道里贴满小广告的白墙。
墙皮已经斑驳,脏污,没有丁点完好的地方。
多讽刺啊,像他的人生。
范莳雨没有松开手,她明白自己一松手,他就不会再跟自己说了,稍微用力地拽了拽。少年这才转过身,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松手吧。我们去买点早饭。”
小姑娘这才放过了他的衣服。
夏澍也没吃早饭,准确来说晚饭也没吃,现在也饿了。他去小去附近的包子店买了几只肉包子,一人一杯豆浆,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
这里是老旧街道,附近没啥公园,只有一处很小的儿童游乐场,里面有两个秋千、一个滑滑梯,平时也没啥小孩过来玩。
两个人坐在秋千上,摇摇晃晃,默不作声地吃着早饭。
早上六点半,太阳刚在东边露出点轮廓,把天染成一片朦胧的雾白。偶尔有人路过,有的是晨跑,有的是遛狗,他们都没看过来,这是个藏在灌木绿化带后面的清净角落。
夏澍没有再隐瞒,把姑妈藏起他身份证、擅自给他请假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范莳雨。
小姑娘听完,当即皱起眉,只觉得身边的人已经变成了困在高塔里的莴苣公主,气鼓鼓道:“你比赛也就一个周末啊,能耽误啥事?你帮你表弟补课,还照顾他,这些还不够吗,凭啥断送你的前途?”
这哪儿是亲人,仇人都未必做得这么绝!
小姑娘气得脸颊鼓鼓,像极了手里的肉包子,夏澍看着,忍不住勾了下唇角,她立刻瞪了过来:“你还笑!”
范莳雨往包子上狠狠咬了一口,又狠狠地嚼:“我现在只希望我有辆车把你绑了一路押送去北津。”
她眼里的急切和心疼都毫不掩饰,昨晚那椎心泣血的痛苦似乎消弭了不少,少年反而沉静下来,安慰起她:“我再想想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
但是没有身份证怎么办呢?去北津要么坐高铁,要么坐飞机,都得用身份证的。
小姑娘说一不二地掏出手机,在网上搜了搜,搜出来用临时身份证坐高铁,高铁站内都有专门开证明的窗口。
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主要问题是,姑妈不让他走,是因为姑父身体也不好,人到现在还不利索,经常脑袋疼,在床上一躺就躺大半天。姑妈白天去送货,下了班还得伺候他吃饭洗澡,确实分不出精力去照顾段旭阳了。
这几天段旭阳就出院了,要是请上门的护工,价格非常昂贵,一天就得快300,两天就是600块,姑妈绝对不会出这个钱。而他自己一个月生活费还没600,硬掏也掏不出来。
真难啊,他的生活像一道无解的数学题。
所以姑妈给他请了一个月的假,让他来照顾,一分钱也不用花。他的前途大概还没有这600块钱重要。
钱、钱、钱!
在申城这种地方,没有钱,生活寸步难行。没有钱,让人变得面目可憎。没有钱,让一个大好前程的少年,抛不下良心,只能委屈求全。
好像只能这样了。
虽然和她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但是哪儿来的路呢?天上掉下600块给段旭阳请护工吗?关键是,即使真捡到了600块,姑妈就肯放人了吗?
她不会。
她可以使唤免费的,凭啥要掏钱?她有自己的宝贝儿子,凭啥要在乎别人小孩的前途呢?
夏澍心想,这个世道的确是这样的。逆来顺受,他生活在一个逆来顺受的世界上,他必须要经历更多的痛苦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活下来的。
就在这时,身侧突然凑过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夏澍一愣,便看到范莳雨不知什么时候从秋千上跳了下来,站在他面前,一脸严肃道:“我有个主意,有点疯狂,你要听吗?”
秋千有点矮,坐在上面和她讲话,得仰着头。他看到晨曦洒在她肩头,好似轻轻薄薄一层流沙。
“什么主意?”
“周五晚上我提前打好车在到你们小区门口等着,你们家不是在一楼吗?直接翻墙出去,我在门口接应你,然后直接送你去高铁站。”
夏澍摇摇头:“我有过这么想法,但是那天她陪姑父去复查,一定会把家里的大门锁上,不会让我出去半步。大门的钥匙都在她手里。”
“那翻窗户?”
“窗户都安了防盗窗。”
“那只能去偷钥匙……”这句话一说出口,她就立刻摇摇头:“不行不行,不能带你走歪门邪道,我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
能让姑妈放人的办法,好像都是歪门邪道,思来想去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一个大活人给营救出来。她想得出神,两条秀眉紧蹙着,看起来又可爱又滑稽。夏澍静静地看着她为自己犯愁,心脏又酸又胀。
还是把她牵扯进来了。
夏澍望着范莳雨烦恼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总让她为自己担心,时间长了,她会不会也觉得心累?朋友本该是互相支撑的,可他却一直在单方面索取。
所以会不会有一天,她也会觉得疲惫,转头离开?
那他该怎么办?
他已经感受过这种温暖了,再次回到没有她的生活里,他还能适应吗?
“小雨。”
少女一怔,回过神来:“嗯?”
“快七点了,去上学吧。”
“你呢?今天起就不去了?”
“嗯,一个月的假,从今天起。”
小姑娘撇撇嘴,望着面前的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难受。
说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看他这幅模样,就是无路可走逆来顺受了。也是,他要是这的能狠心丢下段旭阳不管,他还是夏澍吗?
这个人从骨子里就是温柔的。
因此才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被姑妈的操劳困住,被表弟痛苦的呻吟声和恳求的眼泪困住,硬生生地放弃自己付出了巨大心血才入围的总决赛。
范莳雨攥紧了手里的早餐塑料袋,指节微微发白。她已经知道了另一个时空的比赛结局,知道他的遗憾和放弃时无法言语的痛苦。
所以这个世界的夏澍,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
早上时间紧,范莳雨直接打了个车。
车子在等红灯,导航显示还得五分钟才能到。夏澍没走,陪她站在路边,风里带着点早饭摊飘来的油条香气,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着。
“回家先休息一下,你的黑眼圈都出来了。”范莳雨看着他眼睑的乌青,关切道:“今天还要去医院陪护?”
少年“嗯”了一声,点点头。
“辛苦了。”她轻声说。
“不辛苦。”他答得很快。
“骗人。”
她撅了一下嘴,低下头,伸出小拇指勾了勾他的胳膊,指甲在他胳膊上划出一到浅浅的印儿,像只拿爪子试探主人的小猫。
夏澍歪着脑袋,看着她。
当着他的面,她的小拇指依旧不安分,又划了一道。
于是他只能把那根手指捉住,放回她身侧,清了清嗓子。
“刚从医院回来,衣服不干净,抱不了你。”
小姑娘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怎么猜到的?”
他还会读心了?
少年浅浅挽起唇角,没有说什么。
不一会儿,车子来了,她钻上车,隔着车窗朝他挥了挥手,两人就此作别。师傅一脚油门下去,车子便汇入早高峰的车流,朝着学校的方向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