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终于,他沉声喊了句,“进来。”
元都便亲自打起幔帐请她进去。
纪吟一步一步,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周围漆红描金的盘龙大柱、殿庑轩廊、锦绣幔帐,却仿佛生出无数森白骨手,朝她颈项压下来,逼她弯折脊梁,向他就范。
段伏归抬头看去,怔了瞬。
“你说要见我?”
纪吟在心中哼笑了声,明明是他派人做下这些事,现在还装模作样。
“我错了。”她说。
第39章
“我错了。”纪吟说。
错在她无权无势,错在她有太多在乎的人而没能力保护她们,错在她低估了男人的冷血、对人命的漠视。
她曾经说,她永远也不会对他说出这句话,然而这才过了多久,现实就逼她不得不低头。
段伏归眼神沉沉落在她脸上,这分明是他一直期待的,可此刻终于等到她朝自己服软,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得意、开心,相反,他胸口似堵了口气,隐隐有些发闷。
半月未见,她又瘦了许多,本就巴掌大的脸现在几乎完全没了肉,身体薄得像张纸。
段伏归有些心疼又有些后悔,怄了这么久的气,早知道他该早点把那丫鬟拉出来。
“过来。”段伏归沉声命令。他背对着烛光,棱角分明的轮廓半藏
在阴影中,面容模糊,目光却锐利,身上绣金龙袍华光流淌,衣摆堆叠,威仪赫赫。
到了现在,再反抗也没有意义,纪吟如同得到命令的人偶,乖顺地跨步朝前。
然而她刚一动,却踉跄了下,差点摔倒在地。
段伏归脸色一紧,下意识站起身,这才注意到她膝盖上的血迹。
方才她站得远,灯火不甚明亮,身上衣服陈旧灰暗,他全部心神都在她脸上,竟没发现这点。
段伏归一把搂住她的腰,手臂一抄,将人横抱起来,径自朝里走去,一边扬声吩咐,“来人,传太医!”
他将纪吟放到床上,二话没说褪下她的裤子,一看,果然,她膝盖上有道鲜红的伤口,不算长,却有点深,像是被什么扎了下,还在流血。
“他们怎么办的事。”段伏归低骂一声。
又想起方才抱她时,轻得都有些恐怖了,仿佛只剩了副骨架,顿时心疼不已。
纪吟看着男人的惺惺作态,只觉可笑,这小小的伤口,只是她吃的苦中最不值一提的部分。
太医很快来了,段伏归扯过被子,将她裹严实。
张覃都不知是第几次来给纪吟看诊了,然而这次的情况实在不好,甚至比以往都要严重。
她本就在北上路上大病过一回,后来好不容易养好些了,段伏归回来后,她不得不连吃大半月的避孕药,那药丸配伍粗劣,只胡乱添些虎狼之药在里面,已是十分伤身,偏她还被贬去掖庭干活儿,这一个月又是受冻、受累、受饿的,简直……张覃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给纪吟仔细诊完,铺开纸笔正要开方子,段伏归忽然插了一句,“她腿上还有道外伤。”
张覃一惊,下意识问:“可否让臣瞧一眼?”
然而说完他便后悔了,民间男女大防虽不严重,但这是在宫里,陛下又说夫人伤在腿上……
果然,段伏归沉默了,他自然不想让别的男人看到纪吟的身体,但……他最终还是撩起一角被子,不过只将纪吟膝盖的位置露了出来。
张覃一看,嗯……这倒也算伤,一道小口子。
但他还是道:“这许是被什么利物扎到了,微臣这儿有止血生肌的药膏,涂上三五日应该就能痊愈了。”想到什么,又连忙补充,“微臣回去后再调配一份祛疤膏,保证不让夫人留疤。”
段伏归淡淡“嗯”了声。
开好药,按理张覃该退下了,但他却忍不住看了段伏归一眼。
“还有什么事?”段伏归斜眼过去。
张覃几经纠结,最后嗫嚅着声音,“陛下……可否容臣单独向您禀几句话?”
段伏归心头一紧,下意识看了纪吟一眼,难不成她有什么事?
一瞬间,他脑海闪过诸多念头,想起这段时日她在掖庭受的苦,难不成真熬坏了,她这体质本就弱不禁风的……
他将她放好,起身,大步去了外间。
“到底什么事?是她身体——”段伏归急急发问,声音森冷,比这隆冬夜晚的寒风还要凌冽几分。
张覃忍不住打了个颤,低着头,只得极小心地将自己诊出的实情告诉段伏归。
“……夫人体质本就纤弱,药性加受寒,两相叠加,短时间内怕是会于子嗣有碍。”
段伏归听得这话,眸中早已覆满寒霜,犹如一片冰湖。
五指狠狠捏起,发出骨节躁动的声响,他说不出是气恨多一些还是后悔多一些,或许都有,气恨她如此不驯,又懊悔自己让她受这番苦。
“可有办法调理?”冷静下来后,他问。
“有,有的。”张覃赶紧答道,“只要用心调养上一年半载,夫人还是能受孕的。”
段伏归这才放下心来,“就按你说的来,日后好生给夫人调养。”
两人出去了一阵,纪吟并不关心他们说什么,静静靠在床头,眼睛看着前方,却不聚焦。
段伏归回来,看到这一幕,忽然有些不舒服,下意识皱起眉头。
他坐到床边,拿起女孩儿的手,摩挲几下,又摸摸她的脸,“手糙了,脸也糙了,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纪吟不想说话,轻轻将头扭到一边。
段伏归有些不满她这般冷淡的态度,但想到她已经朝自己认了错,这段时日也确实受了不少苦,便按下这点不虞。
外面太冷,换来换去容易着凉,段伏归干脆把郑姑姑她们叫来含章殿伺候纪吟。
含章殿前殿是段伏归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后殿虽置了床可供休憩,但一般不会召后妃来侍寝,便是侍寝,也几乎不会留宿,段伏归却不在乎这些。
郑姑姑让菱儿打来热水,细细给纪吟擦拭,连头发丝儿都擦得极为仔细,一缕一缕,将这段时日未能打理的尘垢尽数擦去。
她则给纪吟清理干净膝上伤口的血痂,涂上药膏,裹上绷带,又给她套上贴身柔软的寝衣,四周炭火旺盛,即便单着寝衣她竟也不觉冷。
最后,郑姑姑又给她脸上手上涂上养颜玉膏,她整个人便变得干净香软了。
整个过程中,纪吟一动也不曾动,只把自己当做一个木偶,由她们摆弄自己。
许是许久没这么暖和过了,渐渐的,纪吟思绪发沉,开始困倦起来。
段伏归揽住她瘦削的肩头,手指轻掐她脸颊,“把药喝了再睡。”
纪吟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
不一会儿,药熬好了,段伏归还想像从前那样亲自喂她,纪吟推开他的手,自己端起碗一口喝了。
男人的表情凝滞了瞬,转而恢复正常。
折腾大半夜,纪吟身心俱疲,早没了力气,喝完药就直直躺回床上,闭上眼。
许是她现在的模样实在引不起男人的兴致,也或许是她受了伤男人良心发现,他竟没有兽性大发,只是紧紧抱着她入睡。
第二天,纪吟醒来,外面天光大亮,身旁已不见了男人的身影。
她盯着床帐上绣金九龙团纹,怔了许久。
屋内烧着温暖的炭火,她躺在柔软温暖的衾被中,锦衾华帐,暖香扑鼻,仿佛先前的寒冷、饥饿、困苦都只是一场噩梦。
但她知道,那不是梦,她忘不了自己被冻得近乎失去知觉的手,忘不了自己躺在那冰冷的床铺上瑟瑟发抖的夜晚,也忘不了累得喘不过气的时刻自己究竟是怎么咬着牙才坚持下来的。
纪吟病了。
她没有发烧,只是感觉周身都在痛,甚至连骨头缝都在叫嚣着,喉咙又干又痛,还不停咳嗽,咳嗽又牵动喉咙,愈发疼得厉害。
先前在掖庭,她全靠一口不服输不认命的气撑着才没让自己倒下,现在这口气散了,积压已久的劳累如开了闸的洪水,在这一刻猛地爆发出来,几乎完全招架不住。
耳边似乎又传来段伏归训斥郑姑姑和太医们的声音,纪吟也没精力管了,阖上眼。
她这一连病了数日,段伏归便让她在含章殿养病,消息传到外朝,不少大臣都在反对,私下来劝段伏归这不符合规矩,段伏归一概不予理会。
又有人提起纳妃的事,问他何时召人进宫。
这本就是与纪吟赌气,一气之下答应的,如今她回来了,段伏归哪里还要别的女人,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回绝了。
“先帝不过殡天数月,按照礼制,三年孝期未过,不宜广纳美人,这事就算了,让她们自行嫁人吧。”
诸大臣:“……”
这一举动自是又引起众人的议论,已经下了旨还能临时反悔?再说各家可都卯着劲儿准备了这么久,燕京城的丝绸首饰都被买得涨了一轮价,结果就算了?算了?这叫大家如何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