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朱要被惊得抬起头,“舂米?”
“陛下,夫人身体柔弱,恐怕受不得舂米之苦。”这可是掖庭里最重的几项惩罚之一了,他倒不是心疼纪吟不忍她受苦,而是怕万一有个意外,自己也要被牵连。
段伏归听了他的话,竟反常地笑了起来,“就是要她吃到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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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吟照常来到浣衣小院,比起半月前,天色愈发寒得刺骨,所幸她们洗衣用的是井水,还算稍有点温度。
几人照常忙碌起来,刚打上水,院外忽来了几人,绕过晾衣竹竿,径直停到纪吟面前。
尤丽她们不由得紧张起来,站到纪吟身边,默默抓住了她的手。
“朱管事亲自过来是有什么吩咐?”尤丽问。
朱要不动声色地打量纪吟一眼,比起刚来时,她不仅瘦了,脸上的皮肤也因长时间暴露在寒风中而微微干裂起皮,加上灰扑扑的衣裳,便是十分容色现在也只剩了五分。
但他可不敢因此轻视她,相反,陛下几次叫他过去问话,他越发肯定陛下心里放不下她。
他在宫里待了二十多年,十分明白,真正的失宠不是被罚得有多重,而是漠视和遗忘。当上头那个男人将你抛之脑后,再也记不起你,也不关心你是生是死,这才真到了绝路。
朱要咳了声,清清嗓子,“纪吟,从今日起,你的活儿由洗衣改为舂米。”
“为什么?”话音刚落尤丽就惊叫起来。
“就是,为什么?朱管事,上头分派下来的活儿我们都按时完成了。”
“阿吟又没有犯错,为什么要罚她?”
“舂米多累,阿吟身体还没好全,怎么受得住。”
几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全在为纪吟抱不平。
朱要一脸惊疑,没想到这些宫女竟敢为了纪吟来质问自己。
“这是上头的意思,岂容你们置喙。”他板起脸训斥。
纪吟听到这话,竟没觉得意外。
自她来掖庭,朱要并没刻意针对过她,如今她活儿干得好好的却突然叫她去舂米,看来,是某人见不得她日子太好,所以才要这么做。
他大概是想通过这个法子让她吃苦,直到受不了不得不朝他低头。
尤丽她们依旧义愤填膺,愤愤不平,吵着想让朱要收回这句话,纪吟拦住她们,低声宽慰了几句。
“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但这是他的意思,再吵也不会改变的,继续闹下去说不定连你们也要被牵连,快别说了,去干活儿吧,别耽误了时辰。”
尤丽她们仍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心里头一次对段伏归生出不敬的想法,他如此对待阿吟,难怪阿吟不想回到他身边。
纪吟被带出浆洗小院,走到半路,朱要突然放慢脚步,侧过头,低声朝纪吟道:“想必夫人也看出来了,其实陛下并非真心想让您受罚,舂米之苦是浆洗的数倍,这又是何苦来哉,非要忤逆陛下,只要您肯低个头,朝陛下说上几句软话,也就过去了。”
纪吟不知这话是他自个儿想的还是段伏归暗示的,确实,一般情况下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放低姿态说上几句软话就不用吃这苦头了,多么大的诱惑啊。
可是,她更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多谢管事。”她只淡淡应了声便不再说
其它。
朱要顿时哑口无言,想再劝几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很快,纪吟就到了舂米院。
这个地方并不大,同样几间土砖房,屋内摆着十几个石窝,旁边堆着许多麻布袋子,里面装着尚未脱壳的粟米、水稻、高粱等,此时已有十几个人站在石窝前,手抱木杵,一下又一下地舂着窝里的粮食。
除了舂米,不远处还有一间磨面的屋子,受罚的奴隶们肩上拉着绳索转动石磨,宛如被上了架子的驴,有人拿着鞭子站在一边,一旦发现有人敢偷懒就一鞭抽上去。
他们的形容是纪吟见过最糟糕的,几乎每个人的衣裳都有被鞭子抽破的痕迹,早已瘦得不成人形,脸颊凹陷,宛如一张人皮挂在了副骨架上。
先前在浆洗院里偶尔还能听到几句闲聊,但眼前二三十个人,没有一个人说话,眼神空洞麻木,即便来了人也激不起他们的好奇,周遭只有不停地舂米声、磨磨声,以及小管事的呵斥,整个场景充斥着一种诡异的死寂,仿佛面前这些都不是人,只是一具还活着的走尸。
纪吟站在门口,朱要把院里的小管事叫到一边,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抬起眼悄悄瞥了纪吟一眼,然后朝朱要谄媚地点了点头。
“您放心,您交代的事我一定办妥。”
朱要临走前,又来到纪吟面前,“夫人要是想通了,随时派人来找我。”
纪吟垂下眸,不作声。
“新、新来的,你叫……纪吟是吧,过来。”小管事叫了一声。
纪吟顺从地走过去。
“听说你也不是第一天来掖庭了,各院都有各院的规矩,宫里用的米都是我们这里舂好送去的,都有定量,舂不完是要挨罚的,你可要仔细着点,用心、干活儿,知道吗?”
或许是平日里趾高气昂惯了,他现在对上纪吟这个明面上来受罚实际却是段伏归的女人时颇为不自在,上面交代不许关照,可他也不敢彻底得罪她,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十分扭曲。
纪吟知道自己没法反抗,只得顺从应下。
然后她被带到一处石窝前,那人又指了指旁边的麻袋,“你今天的活儿是两袋谷,舂完才能走。”
纪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环视一圈,发现周围只有些零散的木杵,只好将麻袋里的稻谷倒到石窝中,抱起根木头一下又一下地砸起来。
她本就力气不够,这段日子也没吃好,还生了一场病,身体有些发虚,不过砸了十几下胳膊便开始发酸。
舂米果然比洗衣裳累多了。
纪吟咬着牙,在心里将段伏归骂了八百遍。
等她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舂完两袋谷,不出意外的,已经错过饭点了。
出了舂米院,正好看到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她走过去,借着四周积雪反射出的月光,她看清了,是尤丽。
“你怎么来了?”纪吟问。
“我们很担心你,你今天肯定累坏了吧。”
纪吟没有否认,她确实累,“太晚了,我们快回去吧。”
“好。”
纪吟回来时,其余人都还没睡,一直等着她,听到声音,金玲才赶紧把灯点上。
几人忙围上来打量。
“阿吟,你饿坏了吧,快来,我们给你留了个饼。”阿依若拽起她的手往里。
纪吟突然“嘶”了一声,阿依若赶紧松开手,这才发现她掌心磨出了好几个水泡,顿时手忙脚乱起来,“阿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儿。”
纪吟坐到床上,看到她们特意给自己留的饼,心里淌过一丝暖流。
待她吃了饭,尤丽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针线包裹,取出一根绣花针,“阿吟,你手上的水泡得挑了,不然明天干活儿更疼。”
纪吟明白这个道理,点点头,强忍着恐惧把手伸过去。
然而等尤丽的针头即将戳进水泡里时,她还是忍不住缩回了手。
“你还怕这个啊。”尤丽取笑道。
纪吟:“……”
“不怕不怕,没那么疼的,我很快就帮你弄好。”
听着尤丽哄小孩儿似的语气,纪吟:“……”
她知道没那么疼,可就是对针头有种莫名的恐惧,哪怕只是根绣花针。
最后,还是金玲帮忙按住她的手才成功了。
尤丽又拿出为数不多的药膏,用木片挑了一点给她涂上,涂着涂着,看到她原本白净无暇的手不仅开始变得粗糙,指节因冻疮而又红又肿,现在掌心里又全是水泡,情绪忽的涌上来,眼睛一酸,几乎忍不住想落泪。
“阿吟,要不你就暂时向陛下服个软吧。”
纪吟抬眼看她。
尤丽心头一紧:“我不是受了谁的吩咐或者好处才这样说,我只是希望你好,才第一天就这样,继续下去你的身体会受不住的。”
她说得真心实意,纪吟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关心,微微一笑,“我知道。”可是,她真的不想。
“别担心,我也没那么傻,我已经想到办法了,不会天天这样的。”
“什么办法?”
“这事儿还要你们帮我一下。”
“怎么帮?”
纪吟俯身过去,小声说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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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吟被罚去舂米第一天,她没求饶,完全在段伏归意料之中,这么轻而易举就服软,也就不是她了。
然而,五天过去了,她还没任何消息,段伏归开始烦躁起来,兀自在屋中走了几圈,又怕她真的脾气上头,宁死不屈,毕竟,她有多倔强他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