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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没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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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言真哭笑不得,只好陪她在外头呆着。
      这一呆就呆到夜幕降临,街灯次第亮起,夕阳的艳影在波光粼粼的河面闪烁,一眨眼就沉到地平线下去。
      她记得那一晚她们聊了很多。夏季大三角教科书一般悬挂在天幕上,晶莹透亮,言真随手指给言妍看,却被言妍一把抱住。
      她把脸埋进言真的臂弯,二话不说就开始哇啦哇啦直哭,先是控诉千刀万剐的摩擦受力分析,然后控诉居心叵测的圆锥曲线压轴小题,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落下来,还不忘记哭诉老妈老爸有多么不近人情——
      都离家出走了还要给她发信息!让她回来不要忘记帮忙拿快递!
      最后她窝在言真怀里放声大哭:“所以你们就是当我是傻子对吧!我就是傻子!”
      眼泪打湿了言真的 T 恤,她哭到打嗝,好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可怜小狗:“那我就是只会跳舞嘛……呜…我又不像你那么……嗝……那么聪明……我跳舞跳到死好了……”
      言真那时记得自己用力揉妹妹的头,几乎憋出内伤,才不让自己没眼力见地笑出来。
      于是她们的晚饭并作宵夜解决。夜深已深,两个高中生不敢再在外头多呆,只回到自家小区附近的大排档,掏出兜里最后的钱点一碟鸡蛋炒牛河,权当最后的抵抗。
      言妍每天练舞,体力消耗总比同龄人大些,言真把碟子里的牛肉挑给她,听见大排档的老板在调试音响,不知道播错了什么碟,温柔的女声取代了劲歌热舞,从音箱里缓缓地流了出来。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是蔡琴的歌。上一代走红的歌手都功底深厚,沉稳发音透过老旧音响依旧动人,隔壁桌已经有喝醉的中年客人鼓起掌来,荒腔走板地开始跟着唱。言妍也不知怎么地开始高兴起来,一边吸溜着炒河粉,一边也开始跟着晃。
      “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
      也不知道晃了多久,直到那碟炒粉被扫了个精光,直到冰过的可乐也开始变温,言妍终于开始哈欠连天,眼皮打架,一骨碌靠在言真肩头,沉沉睡去。
      言真长长松了口气,举手做了个手势,阴影处一辆小轿车缓缓开出来,跳下不知道等了多久的母父,三个人哭笑不得,终于将言妍抬了回去。
      直到后来许多个晚上,言真总记得那个夜晚。昏黄的路灯,小区里静默的棕榈树,一段回家只有两三百米的路程。言妍依偎在她肩头,睡梦中薄薄的眼皮尚且泛着红,嘴角却已经翘起,一派没心没肺的天真。
      妈妈爸爸就坐在前座,不自觉地哼着刚才蔡琴的歌。
      “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
      歌声如此温柔,一浪又一浪,如同海潮般在小小的车子里回荡。透明的困意像雪一样,积在言真越来越沉重的眼睫毛上,她握着妹妹的手,沉沉睡去。
      她睡得如此安心,仿佛她们一家人能永远在一起,地久天长。
      ——既不会梦到母父冰凉的坟冢,也不会梦到言妍的病床。
      第7章 这分钟仿似伴侣,至少并非孤独过。
      “你在想什么?”
      柏溪雪忽然出声问道,她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眼,清凌凌的目光透过棒球帽的阴影看向言真。
      她的声音让言真打了个激灵,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神已经很久了。桌上烧烤已经变凉,少了热度的加成,色与香都黯然失色,没有人再动一筷子。
      大抵是半夜被人从床上拖出来还是太反人类了,言真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像卡机的电脑,看着柏溪雪,半响只转出来一个字:“……啊?”
      她猜自己现在的表情大概就像一个流哈喇子的弱智,因为柏溪雪看她一眼之后就挑起了眉毛,一个白眼差点能翻到天灵盖上去。
      ……她翻白眼居然也离奇地好看。言真很不着调地想:这算不算大明星的表情管理?
      她发现自己现在居然完全没有和柏溪雪斗嘴的意志,大概是回忆抽空了人的力气,放空之后的意识就像受潮的蛋糕,软绵绵的,再也聚不成原来的样子。
      于是,她只是疲倦地坐在那里,冲柏溪雪笑了一下:“只是想到了过去的事情。”
      如果是平日,她想,她一定不会想和柏溪雪说起过去的事情。毕竟,面前的柏溪雪,正是她这可笑生活的目击者。
      目击她曾无忧无虑,生活幸福,也目击她突逢变故,从此一无所有。
      然而,或许是疲倦的夜晚总会令人卸下防备,也或许是今夜的柏溪雪看起来真的太年轻。年轻的女孩头发乌黑,面孔晶莹,在昏黄的路灯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就仿佛此后近十年的光阴都未曾流逝,一切的变故,也都还没来得及发生。
      也可能只是因为她太想找个人说话了。
      多可笑,自从言妍自杀,父母车祸离世之后,她的身边再无亲故。能听懂她这一刻茫然的人,竟只剩下了柏溪雪这个知悉一切、曾目睹过她仓皇与狼狈的人。
      于是,言真垂下眼睛,终于缓缓地说:“我只是……想起了高中时候的事情。”
      “我们可以走了吗?”
      柏溪雪却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她语气冷淡,神色间亦透着一股厌烦和冷酷。言真愣愣地抬头,看见柏溪雪不知何时已经把筷子搁在一旁,正抱臂冷冷地看着她。
      “你不是想要吃烧烤吗……”
      她下意识问,几乎是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然而覆水已难收,柏溪雪已然发出一声冷哼,几乎是用一种戏谑的语气问:“你真的觉得我吃得惯吗?”
      “我不过是觉得心烦,想换个口味,散散心而已,”她用厌倦的声音说,叹了口气,“没想到有些东西,上不得台面还是有理由的,看见就觉得倒胃口。”
      “我困了,”她站起身,重新拉上口罩,“回去吧。”
      语气恹恹,就像是在遛一条不听话的狗。
      她忽然起身的动作引起了其他顾客的注意。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狐疑的目光在柏溪雪的口罩与鸭舌帽上逡巡,最后又落到了言真身上。
      没人猜到柏溪雪的身份,但似乎有人认出了言真,不知道谁已经抬起了手机,黑暗里闪光灯白惨惨地一闪,让言真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不该回忆过去的,她终于在这一刻意识到,人只要不回忆过去,就不会变得软弱。
      仿佛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此刻拥上头颅,她脸颊烧得通红,只觉耻辱,落到柏溪雪眼里,便是目光盈盈,却又不愿在她面前落泪的模样。
      看得让人没来由的心烦——明明是她言真偏要在自己面前提起她那个高中初恋的。她柏溪雪,作为正牌金主,不想听还有错了吗?。
      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怎么着她了呢。柏溪雪这样咬牙切齿地想着,愈发觉得生气,满脑子都是言真刚才看她的样子。
      ……那是她很少见到的神色,那样的悠远,那样的温柔。如堕旧梦之中的目光,仿佛能透过自己,望见一个过去的人。
      ——那个人不就是沈浮吗!!!她真以为自己忘记以前的事情了吗?!
      她柏溪雪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呢!
      她真的是一眼都不想多看这个女的了。柏溪雪踩着高跟鞋往外哐哐直走,只觉得越想越委屈——这高跟鞋还是离家出走前特意穿的呢!
      她和言真身高相仿,但出于难以言喻的心思,总想在身高上压过对方一头。没想到这一趟回程下来不是坐飞机就是坐车,连个烧烤都要委委屈屈缩在小桌子旁,再高的跟,也没有用武之处。
      想到这儿,她竟然莫名有些鼻酸——今晚的饭也不好吃!她本就吃不惯这种小摊小贩的食物,自然也没有多少兴趣与民同乐的兴趣。今晚出来,只不过是暂时不想想起柏家那一堆烦心事罢了。
      然后、然后就是稍微顺便看看言真在干什么……谁能想到她居然还敢对着自己,满脸怀念地!讲!她!的!初!恋!
      真是岂有此理!
      大小姐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顿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委屈、最倒霉的人。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大概是言真已经追了过来,柏溪雪瘪了瘪嘴,心知自己现在这一副惨兮兮的模样万万不可被言真看见。她一咬牙,心一横,踩着高跟鞋就开始噔噔噔噔往前冲——
      咔。
      一声清脆而微小的断裂声从脚下传来,在错愕的柏溪雪耳中,犹如惊雷炸起。
      像是不堪忍受这坑坑洼洼人行道的折磨,她脚下那双全球限量十五双、号称只能走在红毯上的高跟鞋,终于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如传说中的阿喀琉斯之踵般咔嚓折断。
      柏溪雪瞪大双眼,眼睁睁地看着地面一寸、一寸地离自己的鼻尖越来越近,近乎绝望地在心中尖叫——去死吧你们这群偷工减料的奸商,老娘要是毁容了一定要找律师把你们告得破产!